6月10日
“下官蒋文庆、胜保、苗人凤等披心沥胆,困发匪洋枪手五万余人与临淮,内有大酋林凤翔、李开芳等……待发匪粮药俱绝,即施雷霆一击,而后南下江宁,犁庭扫穴。”
《蒋文庆上军机处言凤阳战局表》里面说的全是好事,不仅困住了“五万火枪长毛”,而且大清各部团结一心,人人奋勇,一改以前踌躇不前,互相推诿的旧貌。
但读完表章的领班军机大臣肃顺一点笑容也没有,只在表章上批“知道了”三个字。随即丢在一旁,问门下的军机章京:“周祖培的表呢?”
今天当值的军机章京焦佑瀛赶紧把表章递上去。
肃顺把表章扫了一眼,立刻取出判笔,将文字全用红色涂抹,“不通,不通,全然不通。”按清制,将文字涂红称“红勒帛”,表示严厉批评,“周祖培身为吏部侍郎,不敢彻查,就早早滚蛋,旗饷虚开这等大案,没有一干人头落地,休得了结。”
原来,肃顺的军机处,正被一件涉及两千万两旗饷的案子,搞得焦头烂额,连围住五万太平军的大好事,也提不起兴致。
说是“旗饷虚开”一个案子,实际上是一个串案。
话题还是要从去年的《善后借款章程》和羊羊羊清君侧说起。
《善后借款章程》一共向英法普比荷五国借款一千五百万英镑,清廷以此为准备金,发行了等值五千万两的八千万元金圆券(按1英镑=3两半白银=五金圆券计算,本来只有柒仟伍佰万元,但清廷急着用钱,又戴了500万元的虚头)。其中,五千万元(三千万两)是记账,用来作为清洋合作的北洋招商总局和铁路矿山等事业的开办费,以及填补历年来的亏空。两千万元已经在去年发行,壹仟万元则计划在同光元年年底发行。
与财政相关的,还有神机军起事的由头“旗饷入营”。即只有在神机军当差的,才能拿旗饷,每年清廷的旗饷收入是两千万两白银,按照计划,这两千万两原封不动,每年都要转给神机军做军饷。
总之,按照“计划”,同光元年,也就是1845年,清廷应该有八千万金圆券,旗饷两千万两白银的财政总盘子。且不说以后的各种后遗症问题,仅就今年来看,清廷的财政难得的丰裕。
一切工作都貌似有序的开展,洋人为修铁路的勘探正在进行,清铁调查部正在筹建,为“师夷”而筹办的京师同文馆已经聘请了教师,第一批就读20多名满人亲贵子弟也选好了。
旗人“平籍”之事虽然有些怨言,但旗人中还有能力一搏的人士,已经基本收进了神机军中,旗人已经基本没有了主心骨,也就闹不起来。现在还按常例的五成拨付给银子,只等铁路开工,驻扎各地的旗人便可上工,从此“旗汉平籍”,大清算是甩掉了旗饷这个包袱。
可就在这当口儿,闹出了“旗饷虚开”案。
军机处以英镑做底,发行金圆券,在外人看来,就是又发了一种宝钞,虽然这宝钞有什么“准备金”。不仅小民们这么看,满朝的官僚也这么看。就连中枢的肃顺、林则徐也不明就里,只是见匪共的银元券没出什么岔子,感觉“这样也行”,加上财政上是在窘迫,才赶鸭子上架。
而在发行金圆券的时候,朝廷又开了500万的“虚头”,虽然在西洋各国,实发额是准备金几倍的事情也常有。但大清这是第一次发行现代意义的钞票,这多出来的500万便给底下的官僚一个信号“这金圆券也是可以开虚头的,不用和准备金一一对应”。
当然,按照《善后借款章程》发行的八千万元(连记账带实印的钞票)暂时还没人打主意,但两千万两的旗饷,却被人看到了生财之道。
清廷本来是准备用旗饷,实打实的两千万两白银,来支付神机军的饷银,以及旗人的安置费,但从1845年传统春节的过节费开始,全部都是用金圆券支付。
清廷从上到下,居然都没人发现其中的问题。对神机军的小兵,和被平籍的旗人来说,他们都知道朝廷发金圆券的事情,金圆券刚开始流通的行情貌似没什么问题,便都接受了。他们并不知道,为这金圆券做准备金的,并非是洋人的一千五百万英镑,而是两千万两白银的旗饷。
在中枢这边,按照满清的惯例,发出去的钱就是烂帐,谁也不会再管,下面的人也领到了钱,不会闹事。本来这事就该这么过去了。
但合不该肃中堂每季度要查一次帐,于是在1845年得4月份,肃顺发现,居然三个月内,多印了七百万元的金圆券。再一看,是以旗饷作保。
按照肃顺跋扈的脾气,当即便要兴大狱,但再一查,旗饷的事情归内务府管,发金圆券的事情归总理衙门,这就不得不让肃顺冷静下来,而且,他还不好和其他的军机大臣商量。
羊羊羊清君侧之后,实现了军机处专权。又由于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潘世恩去职,以及拱卫京畿的需要,整个军机处做了一番调整:穆荫和景寿分别以军机大臣衔巡抚山东山西,以拱卫京畿两翼,留京的军机大臣中,肃顺为领班,载垣专管神机军,体仁阁大学士林则徐总理政务,文祥管着内务府,以及专和洋人打交道的总理衙门,并且兼着吏部、户部的满尚书。
但因为文祥管得部门太多,所以吏部、户部的实务,一直由汉尚书祁俞藻、卓秉恬在主管,而其余的四部,因为三大政策中的“融汉”,也是由汉尚书当家。
简而言之,这以旗饷作保的七百万元金圆券,都要算到文祥的头上。肃顺清君侧以来,虽然各地督抚纷纷上表拥护,但可靠而有力的政治盟友并不多,大致上就是最初练神机军的时候那几个都统。其中以怡亲王载垣地位最高,文祥能力最强,三哥端华坐镇关外,其余穆荫景寿,徒壮声势而已。
“居然一下子多印了七百万元,真把金圆券做宝钞吗?”肃顺生气是生气,他还不能就让宗人府去把文祥给枷了。文祥一去,先不说“相煎何急、兔死狗烹”的议论,他肃顺还能用谁?当然,金圆券具体印刷和发行的机构宝钞处和官钱总局也跑不掉责任,清算户部尚书卓秉恬,奕的老师,是应有之义,这个肃顺的意见很坚决,一点不为此烦扰。
他当即去问文祥,文祥倒是很坦然的答曰:“旗饷银子没花出去,既然用英镑作保可以发金圆券,为何旗饷就发不得?这不是天上掉下来两千万两的活钱吗?”
肃顺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但未免有些不安,再派心腹一打探,银子还不在库房里,而是借给了晋商的钱庄放贷生息,中间牵线的,居然山西巡抚景寿。
这其中,文祥也好,景寿也罢,得了好处是肯定的,但先不说了,这都是小节。钱贷到哪里去了,能收回来么?
粘杆处再一查,晋商放的贷,给了安徽新起的银号,这些银号,又放款给了曾国藩的东征局,和李鸿章的采运局,主持这些银号的,是苏州的陶家,嗯,也就是故两江总督陶澎的次子,内阁首辅林则徐大学士的门生,镇迪道台署新疆南路按察使左宗棠的世交兄弟,上海道兼上海关道胡林翼的妻弟。
当然,一个去世的总督次子真要拿下也没什么,但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所以后面支撑的人物,也很快被粘杆处找了出来。被肃顺挤出军机处的老首辅潘世安,他老人家说自己心灰意冷,让孩子也别搀和官场了,做点小生意吧。潘家和陶家一起在做这个事情。
潘世安虽然被挤出了朝局,但仍是江淮士林领袖。别的不说,潘世安任主考官的科考,点的进士里,就有曾国藩、李文安两人。曾国藩是肃顺一向赏识的,李文安不太有名,他儿子则是肃顺夸赞的“师夷之表率”李鸿章。
再查,从朝廷到徽商整条线,又是宝钞处和官钱总局的当管侍郎翁心存在操作,翁心存是李鸿章的老师。给加印七百万金圆券盖印的,是关防员外郎景雯,吏部尚书祁俞藻的门生。另外肃顺自己提拔的户部主事李寿蓉也牵涉其中。
这么一杆子串联的关系,肃顺想想都头疼。这些事情,放在另一个时空,大概有公款挪用,破坏金融秩序,非法集资等好几种重罪。肃顺没这些概念,一应以“虚开旗饷”统称之。
他记起羊羊羊清君侧的时候,户部侍郎周祖培骂过自己。“这人也许有点风骨吧。银钱的事情,户部去查也说得通。”肃顺想,“且等这些清流去查案,我再居间秉公处理,有赏有罚,宽严相济。”
但没想到周祖培折腾了一个多月,给他上的表章,居然全是和稀泥。肃顺那个郁闷呐:“你骂我那些风骨呢?”把表章给打回去了。
正在这里生闷气,总理万国事务大臣文祥进得门来:“六哥,塔林在什么地方?”
“塔林?”肃顺一头雾水,“这是满语海湾的意思,是满洲的哪个海湾?旅顺口?”
“不是旅顺,就叫塔林,不知道是哪个小地方。”
“这等没名号的小地方,能出什么大事?这等惊惶?”
“关外三哥急表,罗刹水师,在金州厅辖下的塔林强行登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