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有三千清军披甲在高崎完成登陆,本应防守整条防线的明军仍呆在营中没有出来摆开战斗队形。得到明军的战舰后,清军对陈鹏的投降诚意更无怀疑,登陆完成后更是彻底放心下来,等见到一直没有动静的明军营地上连红旗都降了下去后,登陆的清军急忙点燃烽火,向海上的友军报告奇袭成功的好消息。
在高崎的明军营地中,一千多明军披甲和两千辅兵默默看着那逐渐升上旗杆的绿旗,被郑成功授予北线攻守全权的指挥官陈鹏站在将台上,身后站满了心腹亲兵。
“天下已定,伪明大势已去,此番朝廷派了五省水师,二十万大军。胜负一目了然,就算跟着郑家顽抗到底,最终还不是死路一条?”陈鹏得意洋洋地环顾着周围的部下,拍着胸脯说道:“兄弟们跟着本将这么多年,本将早就为大家把前途安排好了,征南大将军、施将军都已经向本将保证,今天反正后,官兵人人晋升一级。”
“好啊!”
“好啊!”
陈鹏背后的亲兵纷纷挥舞着刀枪,按照事先嘱咐的那样,发出欢呼声。
等到亲兵的欢呼声停歇后,陈鹏再次对着全体官兵们大叫道:“兄弟们,跟本将去取厦门港,共富贵吧!”
背后的亲兵中,又是一片欢呼声响起:“共富贵,共富贵,共富贵……”
不过台下的士兵中却没有几个人附和,大部分都保持沉默,有几个人凑热闹地喊了两嗓子后,见周围的同伴都不出声,也讪讪地停了下来。
“这个富贵,卑职是没法和将军一起共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前排有一个孤单的声音响起。
发出这个声音的是陈鹏的一个部下,名叫陈蟒。听到这个反对声后,陈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陈蟒!”陈鹏身旁的一个亲兵指着他叫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没有将军会有你今天吗?你不记得是谁把你从小兵提拔上来的吗?”
陈蟒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质问,陈鹏是他的恩主和上司,在场的众人无人不知他能有今天的官职,全凭陈鹏在郑成功那里保举他,以往的功劳陈鹏也一次没有落下过他,次次都会为陈蟒向延平郡王请功。
无言以对的陈蟒默默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见到他这个举动后,陈鹏周围的亲兵又惊又怒,纷纷拔出武器准备保护将军,同时,有不少亲兵都指着陈蟒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恩将仇报吗?”
“卑职不是金、厦人,背井离乡,偷越了大半个福建来投奔郡王——自从离家那一天起,就再没把生死放在心上,为的就是驱逐鞑虏。”陈蟒垂下头,抚摸着手中的大刀,但声音确仍然洪亮有力:“虽然卑职日日夜夜都想有一天能返回家乡,但卑职宁可做一个异乡之鬼,也绝不会剃了头发,变成一个鞑子兵回乡。”
说到这里,陈蟒抬起了头,无所畏惧地与陈鹏对视:“恩将仇报的事,卑职是断然做不出的,卑职只是不能与将军共这场富贵罢了,卑职誓与鞑子血战到底。”说完陈蟒刀身下垂,冲着台上的陈鹏一拱手:“卑职告退。”
行礼完毕后,陈蟒就转过身,分开众人向营门口走去。
几个与陈蟒关系不错的人,也随着抽出武器,向他们的将军草草行礼:“卑职告辞,卑职也无法与将军共富贵了。”
大批的明军士兵跟着一起转身,义无反顾地跟着陈蟒的背影而去,他们中不少人也有着和陈蟒一样的经历,有些人的家乡更远在广西、湖南。这些士兵千里迢迢地投奔闽军,绝不是为了倒戈一击,把郑成功出卖给清军的。现在已经是永历十五年,闽军的士兵和浙军一样,留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坚定不移的抵抗者——有了陈蟒这个榜样,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该跟着谁走。
越来越多的明军转身离开,本来还密密麻麻的军营里,转眼间就变得空空荡荡的,陈鹏竭力向着部下的背影呼喊着,但却徒劳无功,离去的人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
看着空无一人的台前,陈鹏失魂落魄,说不出话来,这一千多本部战兵就是他的资本,是他向达素邀功请赏的功绩。
“大人。”
呆若木鸡的陈鹏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亲兵的声音,这个亲兵和陈蟒一样,都受过陈鹏的恩惠,他的效忠链是牢牢拴在陈鹏身上的,陈鹏既然说投降清军,这个亲兵当然不会反对,而是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刚才见到陈蟒居然对恩人拔刀后,这个亲兵立刻义愤填膺地上前指责,当时认为陈蟒要对恩人上司行凶,他的愤怒也是发自内心的——如果陈蟒胆敢向着陈鹏再前进一步,这个亲兵就会第一个扑过去,把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当场斩杀。
“大人,小人对不起您。”这个亲兵本是龙岩人,和陈蟒一样千辛万苦地赶来厦门投军,然后被分配到陈鹏营中,这时他说道:“小人改主意了,小人不能与大人共富贵了。”
满脸羞愧地快速说完这几句话后,这名亲兵快步跑下将台,拔足急奔追赶大部分士兵而去。听到陈鹏呼唤自己的名字时,这个背叛恩主的亲兵惭愧得无地自容,只有加倍地用力奔跑,以便尽快逃离军营。
陈鹏右手的另外两个亲兵对视一眼,突然同时跪下,对着恩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无声地站起身,一前一后飞身而下,落地后就向营门方向跑去……
陈蟒一马当先,握着大刀来到了海边,他看到第二批清军已经来到了岸边,还有一些战马正在被牵下船只。陈蟒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背后都是跟着一起来的明军同袍,战兵、辅兵都有,但就是没有带来旗帜和金鼓。陈蟒把手中的大刀用力一挥,就带头向岸边飞快地奔去,其后的明军也默默地跟上——没有鼓声,也没有杀喊声。
陈蟒他们跑过来的时候,三百劲旅八旗刚带着马匹和绿营一起登岸,看到大批明军跑过来的时候,清军的将领显得十分迷惑,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
肯定不会是向清军发起进攻,这一点清军将领觉得很有把握。之前陈鹏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而且这批明军没有打着红旗,没有擂动战鼓,更没有任何阵型,就这样一窝蜂地向岸边跑来。
“大概是来给我们带路的吧,”清军从上到下冒出了这个念头。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新投诚的明军忙着立功的表现,其中很多明军明显是无甲的辅兵,也和战兵掺杂在一起向岸边跑来。清军这边都是披甲兵,看到有很多没有盔甲的明军士兵时还有种喜悦感:“这些人是来帮我们背盔甲的吧?”
“杀!”一直跑到了近前,陈蟒等人才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
“这帮散兵游勇是要进攻我们吗?”直到明军冲过来的时候,清军的军官们仍是不敢置信,对面的明军看上去人不少,但披甲看上去也就是几百人的样子,而登陆的清军有五千,其中五百骑兵;明军没有一条可以依托的防线,没有严整的队形和统一的指挥,可他们就这样莽撞地向清军发起了进攻。
……
“降帆,下锚。”看到陈尧策的十条战舰全部覆灭后,位于其后的陈彩不动声色地下令道。刚才陈尧策遭到攻击的时候,陈彩也没有派出任何增援。陈彩亲自带领十条船组成了防线,在下令防线上的战舰落锚后,陈彩还命令紧随其后的战舰也落锚——紧随其后的那些战舰上大多也都是陈彩的部下,陈彩怕他们沉不住气上来增援自己。
不过陈彩并没有下达抛弃船桨这样的命令,因为陈尧策一直抵抗到了高潮时刻,洋流已经趋向平静,接下来就要开始退潮了,郑成功的反击随时可能发生。陈彩估计他需要抵挡的时间不会很久,等洋流开始加快后,明军的主力就会开始反击。陈彩估计留给敌人的攻击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坚持这么一段时间看上去并不是很难。
而实际上比陈彩想象的还要简单,从昨天晚上开始,清军就陆续从泉州启程,今天天明后清军水师一直在从事各种战斗任务,对清军水兵来说,这种紧张状态已经保持了至少六个小时。因此在击败陈尧策后,清军迟迟没有发起对陈彩防线的攻击。见到对方动作迟缓,而且也意识到本方反击在即,陈彩就命令向清军的船只全力开炮。明军进行猛烈炮击后,清军的疲态变得更加明显,那些前排试探陈彩防线的清军战舰纷纷后退避让,从炮手到水手都显得力气不济。
此时坐镇厦门港的郑成功下令全军登船,他已经听到了陈彩舰队那边传来的炮声,这已经距离厦门港很近了。
“这里不留守军了吗?”尽管得到了郑成功明确的命令,但身边的军官还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下。
高崎方向的烽火厦门港这里也有所注意,并导致很多人心中不安,当即就有不少军官建议尽快派人察清高崎方向的动静,同时立刻派出一支预防性的援兵。但郑成功拒绝了这个提议,而是下令厦门港周围的全部军队都登上战舰,准备参与海战。
“是的。”郑成功微微点头,他知道不少部下都对北方忧心忡忡,因为认为清军没有强渡的能力,所以高崎那边的兵马也没放太多,只有陈鹏的一千人,如果清军真的以数千甚至上万军队强渡高崎,那他们很可能击败陈鹏,然后进入厦门岛的腹地,甚至威胁到厦门港。郑成功下令全军出击之后,就对部下解释了一句:“若是此处有失,我们消灭了虏丑的水师再回来便是。”
差不多在得知陈尧策阵亡的时候,明军开始进行最后的决战准备。而在陈彩那边响起猛烈的炮声的时候,明军已经是万事俱备,只等郑成功一声令下。
“鞑子已经到了门口,”郑成功大声问周围的军官们:“是不是已经开始退潮了?”
“正是!”周围的军官们齐声答道。
“鞑子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口?”
“不错!”大家再次大声应是。
郑成功点点头,他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声:“我不会忘记你们的。”然后用周围翘首以盼的官兵都能听到的声音喝道:“出击,我们去把鞑子都杀光。”
“遵命!”
明军舰队尽数从厦门港中杀出,见到郑成功带着主力来援后,陈彩下令所有的战舰升帆,配合主力一起冲向清军舰队。趁着北风和退潮,郑军的战舰速度飞快,转眼间就与迎面驶来的清军舰队碰到了一起。
双方还在远距离上的时候就在用火炮互射,大批的弓箭手聚集在甲板上,敌对的战舰交错而过的时候,弓箭手就一拥而上,把火箭向敌人的船只上洒过去。
……
此时施琅仍和达素在一起,指挥清军的登陆行动。刚才清军一直能听到从西面传来的炮声,这让施琅心里相当安稳,知道黄梧一直在与郑军水师交战;看到高崎方向升起烽火时,施琅更是认为胜利在望。同时,全线登陆似乎也把陆地上明军兵力不足的弱点暴露出来,一些地区好像已经被明军放弃。
在步兵占据了一些明军主动弃守的战线的同时,清军的骑兵部队也大举登上厦门,现在清军正忙着把战马都送上岸,这虽然需要一些时间,但是达素和施琅都深信,当大批的骑兵出现在郑军面前时,一定能够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慑。
就在这时,西面的炮声好像突然密集了很多——刚才施琅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距离遥远,所以只有极少几声炮响能够传到这边——确实,由于距离问题,大部分炮声都未必听得到,但明显火炮的密集程度突然多了很多倍。
“哎哟。”施琅先是一愣,然后大叫了一声,他猛然注意到,现在已经开始退潮了,洋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从北流向南方。而这个时候西面的战事突然变得剧烈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
正当郑成功带领的明军水师撞上黄梧的大批战舰的时候,高崎这边的战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陈蟒离开军营,冲向清军阵地时,怀着的是奋战到底、宁死不降的决心,因此在发起冲锋前,也没有仔细考虑过统一指挥和阵型的问题。跟着陈蟒一起冲过去的,无论是战兵还是辅兵,大都和他有着相近的念头,都没有过多地考虑自身的安危——在陈鹏宣布投降后,大部分明军士兵确实认为已经输定了,现在他们只想着要尽快找到一个清兵敌手,为自己拉一个垫背的。
明军的阵型也确实是太松散了,完全没有形成战斗队形,在陈蟒等人把大刀向清军头上砍去时,有一些明军才刚刚离开军营,向海滩方向跑去。
但清军同样没有做好应战准备,不少清军一直等到明军冲到身边时,还认为这些乱哄哄的明军是来接应他们的。在遭到陈蟒等人的攻击后,清军将领终于断定这是明军发起的反击,就试图指挥清军与其厮杀,可清军在海岸边的行动迟缓,和明军一样迟迟无法结成阵型。至于那数百名骑兵,更是发挥不出丝毫的作用,遭到明军攻击的时候,大部分骑兵还在忙于让坐骑跳入海水中登陆;那些已经完成登陆的马匹,也正行走在海水中,或是松软的海滩上。
在明军的猛烈攻击下,登陆的清军节节败退,后退的清军挡住了身后同伴走出海滩的道路,然后又继续后退,随着战线不断地向海岸线推移,数千清军的滩头阵地就变得越来越拥挤,可供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这批在高崎登陆的清军,大部分人之前都没有与郑军交战的经验,从未见过能够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和清军打成平手的明军,更不用说敢于和超过他们数倍的清军对攻,并且能够占据上风的对手。
仅仅登陆了一刻钟而已,高崎的清军只是稍微窥视了内陆一眼,就被赶回了他们下船的地方,后面的清军站在没过膝盖的海水中,感到裤子和靴子都被海水灌得越来越沉,而前面的同伴还在继续向后挤来,要把他们推到更深的海水区里去。
在清军的对面,明军仍在进攻,他们把清军赶下海滩,然后又从敌人手中夺取了大部分的海滩。现在最前面的陈蟒等人也快要踏入水中——这一路上,每一个试图站稳脚跟抵抗的清兵都被明军砍倒在地,现在对面的敌人已经快要失去抵抗的勇气,他们一边招架着明军的刀刃,一面步步后退,用尽力气想挤到身后的其他清兵的空隙里去。
在高崎的明军军营中,陈鹏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兵力雄厚的敌人,被甲兵只有他们五分之一的明军压缩成了一团,已经是败像毕露,最远处的一些清军士兵,竟然已经开始登上小船,似乎是想逃离这个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