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杜大小姐露出会心的微笑,李括心中的一块石头可算是放下了。
“真没想到,嗯,真没想到这样的地摊里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宵食。”杜景甜又夹了一筷箸的油锤,腮帮一软一鼓,颇是可爱。
“嗯,这堂食的好坏可是看师傅的手艺,又不是看酒肆茶馆的环境。”李括将一片酱羊肉咽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小酒。
别看杜景甜的出身并不怎么名贵,但她却是老杜掌柜唯一生养的女子,自然从小娇生惯养。再加上她又是出了名的硬脾气,根本没有什么人敢招惹这个姑奶奶。能让杜大小姐点头赞赏,这家铺子的宵食确是做的不错了。
李括端起酒杯将酒浆灌入口中,冰凉的酒汁顺着喉咙滑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店家,有什么上好的酒菜都端上来。”
李括循着声音望去,刚看到那个身着暗黄色提花锦圆领长衫的中年男子,便下意识的呼出了声。
“殿下......”
“点下菜,店家!”那中年男子玩味的看着李括,一时抢过了话头。这男子自是当今太子李亨,只是不知他何时出的宫,又怎么穿成这般装束,混到了人群中。
杜景甜见自家夫君突然变得如此拘谨,只觉非常奇怪。又听二人对话,更觉云里雾里。
“哎,一看你就没来过这种地摊吧。这里从不点菜,只叫菜!”
闻听此言,那铺子的伙计立时竖起了大拇指道:“还是这位姑娘是明白人。像咱们这样的小店,做的是小本生意,菜名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哪里还需要点。这位老爷,我们这有酱羊肉、阳春面、油锤、羊羹,您要些什么?”
李亨身后的随扈侍从闪出半个身位道:“有没有清淡些的食物,我家老爷身体虚,郎中说不能进辛辣的物什。”
“哟,这可就难了,这地摊上的吃食哪个不靠作料提味啊。要不,我给您煮碗白水面,不放作料?”
伙计一时犯了难,关中人好辛辣口。只听说过埋怨店家作料不足的客人,可从没听过有要求不放作料的食客啊。
“大胆!”李亨的随扈以为那伙计在嘲弄太子,一时气急,竟然要拔刀拼命。
“立德!”李亨寒声喝止了那随扈的行为,向那伙计赔礼道:“店家,我那侍从有些冲动,不好意思。这样,就煮一碗白水面,不放任何作料。”
摊铺伙计早已被随扈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听得李亨一番安抚,才将悬在了喉咙口的心放了下去。
“看嘛,还是这位老爷懂礼!”朝随扈狠狠瞪了一眼,伙计才有些悻悻然的朝锅灶走去。他本还想推荐下自家酿制的果酒,看面前老爷这幅瘦弱的身板儿,还是算了吧!
“李将军,许久不见啊。”
既然遇到了太子,李括也不好太过忸怩,拱了拱手道:“李老爷,今天怎么有了闲情来朱雀大街看花灯?”
看李亨之前的做派,明显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少年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以寻常身份待之。
“李将军,莫非吾就不能落得片刻清闲?”李亨自嘲的笑了笑,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少年,不离分毫。
杜景甜见他二人说话如此文绉绉,好不厌烦,便打断道:“我说你俩一个李老爷,一个李将军的,就不能换个称谓?你既然是小七的朋友,不妨直接唤他族中排位。哦,对了,你名字叫什么?”
“大胆!”太子的随扈见此女子如此无礼,便要上前教训一二。
“退下!”李亨不怒自威的轻扣了扣案几,便把随扈吓得跪倒叩头。
“你家的护卫好生的奇怪!”杜景甜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见过如此喜怒无常的随扈,真是有趣。”
“有趣?”李亨微愣,他自小到大在深宫中这么些年,还从没见有人说过护卫有趣的。这个女子,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杜景甜又将一块油锤送入口中,追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啊?”
“阿甜,不得无礼!”李括瞪了杜景甜一眼,制止了她的无礼行为。(注1)
“唉,七郎,无妨。”李亨推了推手道:“鄙人单字一个玙,你可以叫我玙老爷。”(注2)
李亨当然不是偶遇到的少年。事实上,自从少年出了亲仁坊,他就对其的行踪了如指掌。若说是‘偶遇’,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
他整日困居东宫之中,很难有机会单独召见李括,为了不让父皇生疑,才想出上元节微服私访的方法。这样一来,即使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也可以说成是偶然相遇。
他之所以这么急着与少年见面,是想开诚布公的和他谈一谈今后的打算。或许是少年出身沾了东宫背景的缘故,一直以来,自己便把少年当成了自己人。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和少年渐行渐远。直到陇右战役结束,他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少年从就不是东宫的人,他只是父皇的人,是属于他自己的人。
高秀延与李林甫设下的毒计,让少年和他的关系变得颇为尴尬。每每就寝时,他都会不自主的提醒自己:少年见到了自己与韦氏云雨的情景,他见到了自己赤身裸体的丑态!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但他知道,若少年换做了别人,他很可能当场就叫随扈亲卫把其斩杀。
自此事之后,在少年面前,他再感受不到一丝上位者的自豪。
但他偏偏是自己在军中唯一可以倚靠的对象!
生活有时就是那么的滑稽与无奈。
“玙老爷,近日可还安好?”
“还算不错。”
李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亨聊着,从对方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那急切的欲望。他想急切的收服自己!
若是放在从前,得到太子如此亲睐赏识,他很可能便会立刻效忠。但此时则不然,自从崇仁坊的那次相遇,他便对李亨彻底失望了。
不是因为李亨如今处境的艰难,而是因为那晚他的沉默。假使当时他对高秀延表现的强硬一点,假使当时他将自己保了下来,或许现在二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紧密。
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高秀延带走,送到京兆府。假使没有虢国夫人和高力士出面相保,他不敢想象事情会变成怎样。
这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
从那一刻起,李括便给太子下了定义。对于这样的人,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做,他都不会投身到对方怀中。这样的人可以将你的价值榨干后狠狠踢开,这样的人可以在你危难时毫不犹豫的和你撇清关系,再狠狠踩上一脚。
他不再是那个初入官场,懵懂无知的少年了,他要为自己的前途谋。很显然,李亨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太子李亨心中微微一颤,嘴唇不自主的抖了一抖。
他在恨自己,他在恨自己那晚的默然!
这不怪他,这不能怪他。那种局面他完全没有能力保得少年平安,自己的强硬只会让父皇更加生疑!更何况,他对少年总还有那么一丝恨意!只要是男人,被人窥见床底之事后都会暴怒,何况他还是储君!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出来,他必须默默承受这一切,无人与分享,无人能分享。
“嘿嘿,上好的白水面来嘞,您请好!”
店铺的伙计纵身几步便将白水面摆到李亨面前,频频点头示好。
“立德,给他面钱。”李亨苦笑了一声,高声吩咐着随扈。
“这是你的面钱!”随扈侍卫瞪了那伙计一眼,从荷包中取出一枚银钶子,送到了他手中。
“哎,谢谢这位爷,谢谢这位爷。”
伙计得了银钶子,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李亨看了看瓷碗里飘着的油星便没了胃口,将瓷碗往桌中央推了推,轻咳了声。
“七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不敢。”李括忙欠着身子拱了拱手,再怎么说对方也是大唐储君,面子上的礼仪还是要做足的。
李亨摇了摇头道:“其实,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家父那里,我去说说,想必不日你便可以拿到兵部的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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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在中国古代,直接问人名是很无礼的。一般不熟悉的人都称呼对方的字或者排行。
注2:玙是李亨当太子之前的名,当太子之后改为亨。
ps:其实唐朝还是比较开放的。像上元节这样的隆重的节日,皇帝也是有可能微服私访的。唐中宗就曾在景龙四年(710年)的元宵夜偕皇后微服出行,巡幸诸大臣家。所以,李亨在上元节微服也是有据可循的。话说,现在小七的处境不是很好啊,需要大家的红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