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月满苍穹,盈盈若玉盘,渺渺如素纱。
夜深了,距离紫宸殿不远的石道上一队宫娥持着彩灯,排成一列簇拥着贵妃娘娘回宫歇息。今夜皇帝陛下难得的来了精神,在紫宸殿召见了远道而来的平卢节度使。往常寂静的大明宫立时热闹了起来,肃穆的大殿旁挂满了各式彩灯,不时从殿中传出管弦丝竹的悠悠之声,唱诵着太平盛世。
练习了一天的射艺,杨玉环只觉筋骨酸乏,意兴全无。在得知今夜要在紫宸殿宴请安禄山后,她便向李隆基知会了一声,带着心腹宫婢,向寝宫而去。
不知从何时起,杨玉环竟厌倦了这玉楼笙歌、这宫嫔笑语。霓裳羽衣,盛世繁华,这靡靡之音有时竟让她感到出离的惊惧。当丝竹停歇之时,一股深深的落寞感便向她内心深处袭来。她道不出缘,说不清理,只是觉得琴音悠悠,每到柔美时却会变徵,投下煌煌殿角后的一抹阴影。
她执意要李小郎君入宫教授射艺,便是要打破这堵无形的高墙,呼吸呼吸巍峨宫阁外清甜的空气。今日她玩的很开心,李家郎君虽然不似王孙公子般玉面儒雅,却多了一份成熟男子的血性。到底是沙场上走下来的男人,所特有的韵味竟然她隐隐痴迷。
“娘娘,到了。”近身宫婢团儿款款施了一礼,柔声道。
“哦?”杨玉环这才发觉已然来到了绫绮殿,笑了笑便踮起足步跨了进去。
这绫绮殿本是历朝皇后所居正殿,妃子本无权进入。但自家三郎偏偏没有立后,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便理所当然的住了进来。(注1)
“娘娘,您今个怎么跟失了魂似的,是不是还在惦念着李家小郎君?”团儿进了寝殿便没了正行,似一只脱兔般跳到了杨玉环身边,神秘的笑了笑。
“好你个死妮子,竟然敢嘲弄本宫。”杨玉环佯装愠怒,脸上登时绷了紧。
“娘娘才不舍得罚团儿呢,娘娘知道团儿是为娘娘好!”团儿却并没有上当,端起一杯清茶便送到了杨玉环手中。
“你啊!”杨玉环显然对这个贴身宫婢没什么好办法,只得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
“要我说啊,那个李小郎君啊还真不错。身高七尺,面容俊秀,年仅十七便做到了一军都督,当真是人中龙凤。娘娘念想他,倒也...”
团儿抽出绢布掩嘴媚笑,似杨玉环肚里的蛔虫般一条条数着李括的优点。
“快住嘴,越说越没边际了。”杨玉环夹了团儿一眼,怨色满面:“我倒是想留下李小郎君在宫中用膳,可你看那个急迫样,保不准已与哪家姑娘相约黄昏后了。”
“哪能啊,娘娘倾国倾城之姿,莫说一个区区的兵马使,便是平卢兵马使安大人,不也对娘娘钦慕的紧吗?”
团儿是杨玉环从寿王府带出的老人儿,最是看不得自家娘娘吃亏,噼噼啪啪说个不停。
“你看看,你看看!我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你,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若是让陛下听了去,莫说你这个死妮子,连我这个做娘娘的也得平白吃了挂落儿。”
听到团儿提到了安禄山,杨玉环立时柳眉倒竖。她好不容易向三郎告了假,才以抱恙为由躲过那个胖子,偏偏现在耳中还落不下清闲。
“好好,奴婢不说了。”团儿跳步上前,捏着杨玉环的香肩,缓推轻柔。
“你啊!”杨玉环在团儿眉心上轻轻一点,叹了口气。
“四妹,四妹!”
寝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喧腾,杨玉环微微皱了眉,起身迎了出去。
“哦,是御史中丞大人。”杨玉环见来人是杨钊,脸色立时便冷了下来。
“贵妃娘娘,您看都是一家人...”
杨钊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尴尬的搓着手赔笑。
“不知御史中丞大人深夜造访所谓何事啊?”杨玉环这次索性把姿态做足,让自家兄长好好长长记性。
“没,倒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是为兄挂念着娘娘的身子...”
“哦?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御史中丞大人深夜进入内宫,谒见本宫?大人难道不知未得陛下准可,任何人不得私会妃嫔吗?”
杨玉环却是得理不饶人,丝毫不给杨钊喘息的时间。
“可,可我们是兄妹!”不知自家妹妹吃错了哪味药,杨钊胸中憋了一肚子火。
“行啦,行啦,二爷您没看出娘娘是为您好,怕别人说杨家闲话吗?”见二人便要起了争执,团儿适时地站了出来,劝道。
“嗯。”杨钊闷哼了一声,算是服了软。
“说吧,今夜来找本宫所为何事?”杨玉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挥了挥袖口。这个族兄虽然为人冒进了点,对她倒也算恭敬,经过三郎的一番提携,如今在杨家男人里勉强也能撑起一片天。
“我,我就是看不惯那个死胖子!”杨钊咬了咬牙,恨道:“安禄山那厮,实在是目中无人。我看到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心中就直作呕。”
“哦?”杨玉环顿了顿道:“你已经见过安禄山了?”
杨钊摆了摆手道:“可不是。陛下在紫宸殿摆下酒宴,宴请安禄山。这厮刚一进京便直奔皇宫,大包小包的珍禽异宝挟裹着带了来,一并献给了圣上。还好娘娘你走的早,不然非得被那厮缠着不可!”
“你跟他好好相与便是,为何匆匆离宴?”
“我呸!我跟他好好相与,那厮如今除了陛下、娘娘、李林甫那老贼,眼里可还有别人?”
杨钊一时气急,便爆了粗口。看到杨玉环那愠怒的神色,他才发觉说错了话,灿灿的笑了笑:“我跟那厮是聊不到一起去。那厮张口闭口就是打了几场胜仗,斩了多少首级,好像全大唐就他一个人会打仗似的。”
“噗。”杨玉环掩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便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人家是边关大将,谈的无外乎这些兵戈之事。辛辛苦苦打了一年仗,报报军功,讨讨封赏又有何错?”
“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杨钊虽然不懂得领兵打仗,却也知道一些领兵行军的常理。契丹、奚人总共就把十来万,怎么可能隔三差五就进犯一次边关,抻着脑袋让他安胖子砍?”
杨钊摇了摇头道:“别以为只有他安胖子会打仗,如今李兵马使与我杨家结盟,下次若是他再敢自恃不凡,便让他与李兵马使比试比试!”
“好啦,你先喝杯茶,消消气。”杨玉环心头苦笑,这个族兄若是气急了倒真像一个小孩。
“二爷,您的茶。”团儿将一杯清茶递给了杨钊,强自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娘娘,不是我杨钊多事,只是我们确实得为自己多谋划谋划!如今李林甫那老贼与安胖子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俩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几乎把持了大唐半边的江山。莫说我杨钊只是一个御史大夫,即便就是入了政事堂,拜了宰辅,也对那老贼无可奈何啊。”
杨钊一番控诉痛心疾首,眼里直要喷出了火星儿。
“这样不就挺好的吗?如今我杨家在京城也算豪门大户,族中的子弟不需科举便能荫得个郎官,寻常百姓家羡慕都没处羡慕去。”
“娘娘!这朝堂上的事您不懂,有些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根本没有后退的可能。陛下越是对杨家恩宠,李林甫那老贼心里便越不安稳。即便我杨钊忍耐退让,他也会寻着法的找我的不是,将我挤出朝堂。即便是为了自保,我们也得多笼络些人心!”
杨钊急的额头渗出了虚汗,苦苦向杨玉环诉说着其中利害。
“真是这般?那李林甫对本宫倒也算恭敬。”
杨玉环半信半疑的点了点,抿了口清茶。
“那老贼对您当然恭敬有加。他如今主要的精力用来对付东宫,没空‘照顾’杨家。不过据臣所知,这老贼暗中在边关军队里培植自己势力。安禄山、哥舒翰这些边疆节度都或多或少投到了李林甫身侧,如若我们不早作打算,怕到时就晚了!”
杨钊市井出身,对人心看的颇为透彻。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自打李林甫进了政事堂,除了对他唯命是从的陈-希烈,有哪个宰相能够安安稳稳的坐稳官位。如今他杨钊已经成了李林甫的假想敌、眼中钉,必须早作谋划!
“如此,你便笼络了我师傅,让他投入杨家门下?”杨玉环总算听了明白,柔声道。
“他倒也不算完全的投入了我杨家。”杨钊苦笑一声:“只能说,我杨钊多结交了一个手握兵权的军将。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的事儿谁又说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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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绫绮殿:位于紫宸殿东北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