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五十二章 山海(五)

战争中导致部队溃散的最直接因素是兵勇心中的恐惧。

在数百匹火马和唐军铁骑的冲击下,刚刚积攒起少许信心的吐蕃士卒瞬间崩溃。

他们推搡着,嘶喊着四处奔逃,黑夜变成了白昼,美梦变成了梦靥。唐军就像一群魔鬼,挥着手中的横刀冷冷的收割着生命。

慌乱之中,一名吐蕃士兵踩到了坑洼不平的草窝子里,登时软倒下去。跟上前来的袍泽踩在他的脸上,背上。席革材质的硬靴踏到身上便是一处泛青的淤血,直痛的那士兵哭爹喊娘。他撑着受伤的肘子试图爬起来,却发现眼前全是晃动挪移的粗腿。好不容易扒着一处木栏站起了身,却发现一名轮着铁锤的唐将呼啸着冲了过来。

他本能的想逃跑,双腿却不争气的直打弯;他下意识的想求饶,口中却似灌了铅,发不出半点声响。

一个巨大丑陋的铁锤夹带着一股冷风抡了过来,吐蕃士兵的瞳孔急剧放大,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漆色夜空下,一声惨呼响遍山谷。那可怜的吐蕃兵的脑袋被砸的稀烂,从脑门到下颌生生变成了一团肉泥,黄白的脑浆直涌了出来,污洒了一地。无头的尸体在地面上停了几秒便软倒下去,扬起一阵尘土。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吐蕃新兵见此情状胃中翻江倒海,将早上中午吃过的青稞饭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他顾不得嘴上的汤食,怪叫一声撒腿便跑。

五步,十步,二十步。

这个少年还没有跑出三十步便觉背心一阵剧痛,他难以置信的转过身来,指着身后的一名唐军想说些什么。

可是他没有发出半个音节便软倒下去,瞪圆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穹。

“不接受投降,全部杀光!”

黑甲少年弹了弹手中的墨弓,吩咐道。这支吐蕃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的欲望,便如同断了利爪的斑豹,拔了尖牙的野狼,变成了一只眼中只剩恐惧的两腿跳兽。

“杀光他们,替乡亲们报仇!”

李括举起横刀不住策马奔驰着,今夜他已经砍死了几十个吐蕃士兵。鲜血染透了甲衣,骨骸磨豁了刀口,他却不觉得有任何愧意。这些人杀害了那么多的袍泽,掳掠了那么多的乡亲,当是该杀!

“将军,是不是留下一些活口?”窦青策马赶到,小声道。作为副官兼李括的心腹,他有责任在少年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提醒他。唐军一向不杀降将,若是三五百人倒也罢了。可这支吐蕃军足足有三千人,大火映红了半边天。若是上边追查下来,要想搪塞过去谈何容易?

高将军说的是不放走一个吐蕃兵,可没说不饶过一个降卒!大唐一向以仁德自居,若是因为这次屠戮授人以柄,都尉大人可担待不起损污大唐仁德形象的罪名。

“不留活口,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杀光他们!”少年已经杀红了眼,完全听不进去窦青口中的良言。

“若是朝廷追究起来,我怕对将军不利。”窦青咬了咬牙,索性将话挑明了。

李括皱了皱眉,挽着缰绳道:“朝廷若是怪罪下来,我李括一人承担!”

窦青见自家都尉心意已决,长叹一声挥起了黑旗。

黑旗一出,不留降将!

心中稍有顾忌的唐军骑兵这下完全放下了包袱,肆意冲击挥砍着手中的横刀。

失去了战马、兵戈的吐蕃士兵再无半点骁勇的样子,就如同绵羊般任人宰割。一颗颗脑袋飞向空中,一支支血柱喷向天穹。到处是断肢残臂,遍地是陈尸骸骨。

垂死之人牙齿打颤发出的瘆人咯咯声,就如同一个个轻音浮点,和缀着兵戈相碰、战马悲鸣的哀乐凄歌。

一名唐军队正跳下马背,挥刀割起一个吐蕃百夫长的脑袋。他的脸色写满了笑容,军官的脑袋可比兵卒子值钱的多,带回去这一颗脑袋他又能多升一级官儿!

可脑袋还没割下来,他却觉得臂膀被勒的一紧,就好似长虫绕身一般,直叫人动弹不得!他奋力的挣了几挣却没挣开,回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一名脸上满是鲜血的吐蕃兵紧紧抱住了他,正冲着他狞笑不止。那唐军队正可是惊骇的差点咬住了舌头,他不是刚刚被自己捅了个透心凉吗,怎么还没死绝?(注1)

队正被那笑容吓得六神出窍,奋力向后踢打着。可那吐蕃兵却似石墙一般,任那唐军队正如何咒骂捶打却死活不松手!

一名断了左臂的吐蕃兵嗅到了血腥味儿,持着一杆长矛跳了过来。

“杀了他,杀了他!”那满脸是血的吐蕃兵狞笑着大喊。

唐军队正已是急的满脸是汗,情急之下他抓起吐蕃兵满是血污的右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吐蕃兵吃痛大叫了一声,臂膀稍稍放缓却是没有松开。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唐军校尉又照着白中带红的牙印咬了下去。那吐蕃兵已渐渐不支,眼中的光彩越来越淡。

持矛士兵略一犹豫还是牟足了劲将一支银蛇插向了唐军校尉。

那唐军校尉正自撕咬着吐蕃兵的手臂,却忽觉胸膛一阵剧痛,他大张着口试图喘气,但似乎肺泡已被扎穿,呼吸瞬时陷入了困难。

那持矛吐蕃兵拔出了利刃发疯般狠狠的再次朝唐军校尉捅过去。

一枪、两枪、三枪...

银蛇咬开了黝黑的甲衣,撕烂了唐兵的腹腔,亦刺透了他身后吐蕃兵的躯体。

见那唐军队正呼吸越来越弱,围勒着他的吐蕃兵渐渐松了手软倒下去。他直直看着挂满了星星的苍穹,脸上漾起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将军,快跑吧,弟兄们撑不住了!”一名吐蕃副官见己方兵勇渐渐被唐兵屠戮殆尽,冲统帅泪谏道。

“将军,快上马吧,再不跑便来不及了!”

那吐蕃将领还在犹豫却被一众亲兵抬了起来,生生架到了马屁股上。

“啪!”副官狠狠抽了一记马鞭,战马吃痛朝东首的密林疾奔而去。众吐蕃军官见此情状亦咬了咬牙,一个个纵跃翻至马背。

“撤军,撤军!”

一支百余人的吐蕃骑兵狼狈的沿着后山牙道疾奔而去,马蹄铮铮,确是不敢停留片刻。

嗡嗡隆隆的金鼓连角声渐渐隐弱,口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淡,吐蕃骑兵们渐渐松了一口气。

可他们还没有纵马驰出百步,便被一群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骑兵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急勒缰绳。战马发出声声悲嘶一时双腿前立,不少吐蕃士兵没有坐稳,差点跌下马背。

“哪里跑!”张延基率领的五百轻骑兵早就绕到了侧翼封死了敌军的退路。他方才还一直在抱怨没有机会上阵杀敌,此番见吐蕃人迎上门来自是爆喝一声带队冲了上去。

横刀立马是男儿!

“是唐军,这里也有唐兵!”一名吐蕃百夫长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奔腾而来的骑兵,连连惊呼。

“冲过去,不想死的都给老子冲过去!”吐蕃主将咬了咬牙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如今所有道口已被唐军封死,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留在在这个狭窄的山坳中就是等死!

“冲过去,我们冲过去!”副官大声重复着,鼓舞着极尽衰竭的士气。

吐蕃骑兵们似乎也已明白,除了一战外再无退路,纷纷将手探向了腰间。

弯刀出鞘发出噌噌的脆响,月色映在兵刃上折射出刺眼的寒光。

“跟他们拼了,杀了这群唐寇!”

吐蕃主将挥着弯刀率先迎了上去。

两支骑兵顷刻相接,没有更多花哨的试探和招式,招招搏命,刀刀见血!

吐蕃骑兵虽然人数少于唐军,去没有落于下风。他们皆是怀了必死的心志,自然无所顾虑。更何况他们本就擅长马战,此番与唐军肉搏自是使出了全力,毫不惜命。反观唐军却被吐蕃骑兵突如其来的势头冲的有些发懵,他们多数以为守在后山口是个清闲活儿,谁知突然杀出了这么多不要命的吐蕃骑兵!他们是来混功劳挣军功的,没必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吧?

有了这许多想法和心思,唐军骑兵便显得有些犹豫保守,只敢采取横挡、隔避一类的守式刀法。吐蕃人见唐军如此羸弱自是信心大振,不住的挥刀向唐骑要害砍去。

张延基急的满头大汗,自己这五百人竟然被一百多残骑冲的七零八落,说出去他都没脸做人!

“都他娘的不要念想没用的,挥起刀朝那帮畜生脑瓜子砍啊。战场上越是怕死的人越先送命,阎王爷最是不敢收愣头青的魂!”

正自呼喝间,一名吐蕃骑兵如幽灵般摸上前来,挥刀便朝张延基腰盘剁去。少年朝左首马身一侧,夹住马腹将将避开了这一记砍向右腰的横劈。

“冲过去,砍他娘的。人死鸟朝天,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吐蕃主将把一个近身上前的唐兵捅了个透穿,厉声嘶吼着。

他绝望的双眸中渐渐映出了精光,原来这支唐军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完全有能力率众突围。只要冲过了这个山谷,便是一马平川的高山草甸,即便唐军派来再多的骑兵也追不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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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长虫:“长虫”是一种北方地方话,就是蛇的意思。保定、石家庄及河南这一带多有,京津、山东附近也有,属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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