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三十八年四月末,一艘打着大明旗号的东宁商船突然出现在济物浦(注:仁川)外海,并派人乘小舟登陆岸上,这一举动立刻震惊了朝鲜方面。由于朝鲜方面一直在国内士林中宣称先王孝宗忠宣大王一直心存反清助明之志,而且东宁击败施琅大军的消息早已经传入,因此实力孱弱的朝鲜上下不敢轻易对这些不请自来的东宁人表示出敌意。同样鉴于北方清廷的强大军事压力,朝鲜方面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与远在千里海外的明郑方面公开联系。再加上朝鲜内部党争激烈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成为敌对方的攻击对象,不得已,权衡再三的朝鲜议政府只能派出一介区区正八品司录冒充京商(注:汉城商人)来窥探来人的虚实。
“潘大人,不知道大人此行的目的是?”这个名叫权顺恩的司录上得船来,见到六品大明文官打扮的潘柏彩还未说话身子就矮了三分,以至于才起了个开头就哀求起对方来。“彼国国小民弱,夹在上国与清国之间甚是难为,还请上国体谅彼国的难处,早日驶离。”
“我朝辗转得知贵国依旧心存报效之志,所以不远万里过来联络,没想到贵方居然是这样的态度。”潘柏彩一下子揭开了朝鲜所谓的反清复明的真面目。“该不是松商(注:人参出口商)和湾商(注:义州商人,主要经营对清贸易)在从中作梗吧。”
“上国大人说得是哪里话,小国以两班治国,区区常民还无法影响小国的国策。”
“既然贵国士林如此鼠目寸光,本使也无话可说。”权顺恩刚刚舒了口气,就听潘柏彩要求道。“就请将流落贵国的汉民还给本朝吧。”
“这?”权顺恩脸上大变,明人流亡在朝鲜的数量不多,但也少说有千把户人,如此重大的事情,又如何是他一个区区西班参下官正八品通仕郎能作出答复的。“兹事体大,下官还要请示国中大人••••••”
“那你自去吧,本官就在海上等着贵国的答复。”潘柏彩斩金截铁的说着,一下子封死了对方可能的托词,一脸无奈的权顺恩不得不提出告辞,这时潘柏彩丢过去一句差一点让他摔上一交的话。“海路遥遥,路上消耗颇大,还请贵国能为本官补充一些饮水和食物,本官带来一些货品,或可以作为寥做补偿••••••”
“他带来些什么?”听到权顺恩的报告,几名年轻的权贵颇有兴趣的问着,在他们看来,也许潘柏彩所说的索要在朝明人不过是个借口,想要籍此滞留并与朝鲜发生直接贸易才是明郑这个海盗集团的真正目的。
“有泰西出产的自鸣钟、地球仪,东宁产的雪糖、冰糖、漆器、纸张、笔墨、经书,西洋的锡器、苏木、犀角、象牙、玳瑁、檀香、胡椒、豆蔻,另外还有鸟铳和佛郎机炮以及鲨鱼皮甲之类的东西,对了,还有龙诞香和鲸油蜡烛、鲲鱼骨器。”
“他们想要什么?”物品的种类不多但也不算少,其中奢侈品占了主要的部分,这就对了权贵们的胃口,当然他们自己不会出面买卖,自有门下的商人们作为白手套出现。
“马、金银铜铁、棉布、各色皮毛、人参、白矾、干姜。”
“果然是为了做生意来的。”几名年长的两班舒了口气,要知道年前突如其来的倭寇已经牵动了朝鲜方面的太多精力,至今还在跟日本方面扯皮,他们可不想明郑方面也来这么一出。“不过也好,草梁(注:釜山)的倭馆关闭也大半年了,对马口的生意也中断了,商人们一直叫苦,若是和明郑能恢复贸易,那也是一个出路。”
“你下去吧。”一名参判(注:相当于各部侍郎)淡淡的跟权顺恩说道,以下的内容就不是这一介小吏能听的了,等匍匐在地上的权顺恩如蒙大赦的退下了,这么曹姓的参判才轻飘飘的了一句。“来做生意固然是个好消息,但终究不能在济物浦就互市了。”
“曹大人说得对,”大司宪(注:相当于左都御使)金万重是当今朝王第一任王后的叔父,也是朝鲜赫赫有名的青色小说家,日后他所写的《九云梦》在朝鲜文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不过现在他还是一个一门心思要辅佐圣君的官僚而已。“还是不要让大清抓住把柄的为好。”金万重建议道。“不如把在济州设立明人馆,专司与明郑贸易如何?”
同副承旨赵持谦是少论派之一,对于金万重这类的外戚,他从来不给好脸色,但今天他却要赞同金万重的建议:“明郑的老底子也是海賊,这些年也未听到其对名教有何阐发,所以自然要小心其可能反噬,故此,放在偏远一点的济州甚好,但朝廷也需要向济州增派兵丁战船并筑城戒备,以防可能的不测。”
“彼方毕竟还奉有明室后裔,这么做怕是传将出去对朝廷的颜面不好吧。”
看着这位忧心忡忡的礼曹判书(注:相当于尚书),和赵持谦一党的司谏院(注:相当于唐宋时的谏台)正言韩泰东冷冷一笑:“崔大人大约没有看过《三国演义》吧,东宁现在就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跟这种打交道,本官都齿冷。”
“不管东宁是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他手中有明监国的敕书,他们要回明人是名正言顺的,”说话的左议政宋时烈是这个时代朝鲜最有名的性理(程朱理学)学者、主张反清复明的思想家号称东国十八贤中的一人,除此之外他还是西人党首、老论党的首任党首,后世朝鲜人称他为宋子(송자)或宋夫子(송부자),只见他眯起眼睛轻声轻气的说道。“这件事处理不好,日后就会成为明郑和清廷出兵朝鲜的借口。”
“明郑出兵?老大人是不是在开玩笑呢。”左赞成(注:相当于副宰相)南九万对这位下野后由复起的山林宰相充满了嫉恨,深以为挡了自己的道,因此抓住机会就暗暗阴损对方。“明郑远在万里海外,他们有力量对付朝鲜?”
“年前纵横在朝鲜与日本之间杀掠的海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宋时烈依旧软绵绵的回应着,但他的话却相当于一颗重磅炸弹。“又有谁能纵横海上?除了泰西的红夷之外,屈指算来也只有清国和明郑有这个力量了。”宋时烈顿了顿。“清国要想征讨朝鲜,自然不必如此做派,唯有明郑的嫌疑最大。”
“老大人真是老了,说糊涂话了。”南人党干将李瑞雨与相对持重的南九万不同,他简直是赤膊上阵。“明郑当时正受到清军的威胁,他们集结全部力量都不够呢,又怎么可能跨海远征日朝,这决不可能。”
“天下有太多不可能的是其实是可能的。”宋时烈说了一句很绕口的话。“当初明郑或许是不可能,但你们想想,倭寇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就是在明郑遭到清军入侵的前夜吗?还打着丰臣氏余孽的旗号,这是骗谁呢。”
“也许只是巧合呢?”还是有些人不敢相信宋时烈的揣测。“或许丰臣氏的余孽躲在某个海岛上,看到朝廷和日本方面都重视起来了,这才缩回去的。”
“躲在哪个海岛上?”宋时烈似乎有着舌战群儒的气势。“东宁不就是一个大海岛吗?”
“老大人的话偏题了。”赵持谦见到宋时烈的做派就一阵的牙酸,因此特意出言提醒道。“明郑是不是年前掠边的海盗咱们没有证据,现在关键是,怎么答复对方要人的要求,正如老大人自己说的,明郑跟清军一样不好对付,该如何做才能滴水不漏呢?”
几位堂上大臣面面相觑,好半天之后,金万重憋出一个主意来:“还是老办法,拖吧,明郑主要是来贸易的,等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仆就不信他还会待在济物浦不走,等他们临走了告诉他们下一次请到济州去,否则就当入寇的贼船剿了,只要他们不来济物浦,不威胁京城,兴许一次两次之后他们自己也不会提了,如此(清廷)朝鲜参领那边也好交代。”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宋时烈依旧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这样只能把事情押后,并不能彻底解决,不如多多少少还给他们几个,想来大家都有一个反清复明的宗旨••••••”
“不妥,不妥,老大人这样说岂不意味着朝鲜又要给自己头上加一个太上皇在。”李瑞雨又跳了出来。“就算本朝有反清助明的心思,但暗地支援是一回事,公开勾连是另一回,千万不要混为一谈呢,而且反清助明不过是孝庙的个人之见,也不是朝鲜的公论••••••”
听到这,因为反清复明而被朝鲜孝宗忠宣大王简拔的宋时烈怒气上涌,也不够场合,一拂袖子,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南九万阴阴一笑:“姜桂老而弥辛,老大人都已经是耳顺之年了,火气还这么大••••••”
“算了,算了,”边上人忙打断南九万可能的讽刺。“还是正事要紧,拖能不能成效,这可是谁都说不准的,不如去问问那些入朝明人,他们愿不愿去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