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看似表面平静,节日的余韵尚未散去,满街的彩灯依旧流光溢彩,但这一切都驱散不了人们心头的阴霾,特别是对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来说,本来被完全掌控的局面,现在已经变得不受控制。
接连出现的两件大事,像是两记闷棍,打得他们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国子监直讲石介写给富弼的所谓的谋逆信件被送到赵祯手中,与此同时一向表示对变法持支持态度的谏官钱明逸突然发难,上奏折说范仲淹韩琦等人拉拢朝廷官员结为朋党,妄图把持朝政扰乱朝纲;和钱明逸相呼应,御史台王拱辰、梁坚等人突然声称因滕子京被贬一事为范仲淹等人所迫害,齐齐提出告病归老。
一时间朝廷上下舆论大哗,众官员有的是变法的支持者,变法伊始之时也纷纷表示过支持变法新政,但在这个时候,心中不免惴惴;在事实没有调查清楚之前,随便开口说话,很有可能便被归为朋党之中,故而一大批官员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新政变法派;而原本便对新政持反对态度的很多官员,此刻自然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纷纷上折子附和,甚至有人要求即刻罢免范仲淹韩琦的职务。
同样,对于石介唆使富弼谋逆另立新君之事,众人也是不遗余力的落井下石,虽然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这种事十之八九是假的,但在这个时候,谁会在乎他的真假?新政已经让官员们的利益受到极大的损害,有的官员家中子侄兄弟纷纷被黜退,屯田也大幅削减,背地里都骂翻了天,一旦有这样的机会,岂能不大力推波助澜。
赵祯的心里其实也不太信富弼会谋逆之事,但他依旧决定拿了国子监直讲石介,在赵祯看来,无论事情是否另有隐情,自己都要表明一个态度,那便是自己的地位无可动摇,谁的脑海中只要出现一丝一毫的苗头,自己便要给予毫不留情的打击;如果说富弼这一次确实是冤枉的,在澄清事实之前,自己依旧要做出慎重以对的姿态,让百官知道自己对待类似事件的态度。
而对于钱明逸所奏的范仲淹韩琦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之奏,赵祯也极为警惕。对于变法新政,赵祯一直留有后手,这一点赵祯自己也很矛盾,他一方面寄希望于新政能让大宋政通人和,另一方面他却又抱着一种伺机进退的摇摆态度,赵祯当然知道,范仲淹等人因为新政已经得罪了很多的官员,受到攻讦也是难以避免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告诫自己,综合富弼疑似谋逆和范仲淹交接朋党两件事来说,这样的后果是多么的可怕。
如果说富弼谋逆之事有七分是假,但若范仲淹真的结党,那这种真实性便一下子提高到了七八成,因为一旦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参与其中,这些人一旦发力,自己的宝座还真的没那么稳妥,甚至有些岌岌可危。
所以问题的关键倒不是富弼是不是真的想谋逆,而归结为范仲淹是不是真的在暗地里拉帮结伙结党营私,相较于略不靠谱的谋逆之说,朋党之事的真实性倒是显得更加重要。
赵祯也不打算绕弯子,正月十九早朝,针对钱明逸的奏折,赵祯直言不讳的在朝廷上发起了大讨论。
“诸位爱卿,年后朝廷内外发生了些令朕不快之事,众卿家想必也早有耳闻,对石介和富弼私信谈及废立之事,朕觉得事情真相未知之前,不可妄下结论,朕已命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衙门共同彻查此事,最近听到的种种流言请诸位自重身份,莫要以讹传讹扰乱人心。”
群臣肃然垂手而立,谁也不敢在这事上胡乱说话,为其开脱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同党,落井下石更是不行,皇上的意思是他自己也不太信,跳出来打压会引火烧身。
“但另有一事朕觉得颇有听听大家意见的必要,朕听说历朝历代都有营苟之辈结为朋党,意图不轨,谏官钱明逸给朕上了奏折,直言在座各位中有人私结朋党,而且被指控之人在朕的心目中是个忠心耿耿的君子,朕实在不明白,结党是小人之事,君子之间也有结党营私的么?岂不闻君子之交淡如水,是朕看错了人,还是朕听错了话呢?”
群臣更是噤声不语,钱明逸的上奏之事实际上已经不是秘密,众人也心知肚明赵祯口中的君子是指范仲淹韩琦等人,此事看来颇受皇上重视,今日定有一场好戏看。
“晏相,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最近听闻你身体欠佳,休养了数日,现在身体可好些了么?”赵祯开始点名询问。
晏殊捂着胸口咳嗽一声,脸上带着倦容沉声道:“多谢皇上关心,老臣是受了风寒,如今好多了。”
赵祯点头道:“有些事不要太过放在心上,朕还是有判断力的,再者说他人即便有错,也和你晏相无赦,你不必太过担忧,朝廷需要你,你可不能垮了。”
人人都听懂了赵祯的言外之意,赵祯是在给晏殊吃定心丸:富弼谋逆之事即便是真,朕相信和你无关,只要无干,便不会牵扯到你,你放心的办差,不要担惊受怕。
晏殊当然听得懂,脸上焕发出些许神采,拱手道谢道:“谢皇上宽宏大度,老臣羞愧不已;皇上所言朋党之事,老臣略有耳闻,在此事上,老臣的态度是一贯的,历朝历代朋党之间惹出诸多祸端,太祖太宗以及先帝都要求我大宋后来者以史为鉴,杜绝此人祸之源,所以老臣认为,若有结朋党者,须得严加训斥,责令解散,否则便给予严惩;决不能给朝纲的扰乱埋下前因。”
赵祯微微点头,晏殊的话说到自己的心里,朝廷上若真有朋党的话,自己是绝不会手软的,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理由可讲。
“皇上,老臣附议,晏相所言乃金玉良言,皇上可决不能任由宵小之辈在朝堂上结党营私迫害异己,我大宋朝纲清明,岂能如李唐前朝那般搞出党祸来。”杜衍迫不及待,未等赵祯询问便主动发表意见。
赵祯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站在左首的范仲淹,前面所有人的意见都是陪衬,赵祯真正像听得是范仲淹要说些什么,如果今日的朝堂是一出大戏的话,范仲淹才是真正的主角。
“范爱卿,此事你怎么看?”赵祯满怀期待的看着范仲淹,对于范仲淹赵祯还是信任的,此人一生无劣迹,无论为官为人都是众人称道,赵祯很期望钱明逸之奏是诬告,也希望范仲淹能为自己辩解一番,亲口告诉自己并未结党。
范仲淹佝偻着身子上前施礼,官帽之外露出的头发在黑色的璞头下映衬的更加的花白,自从新政伊始,范仲淹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他的焦虑,但他的头发比以前白的更快更多,脸上刀削斧凿一般的皱纹也更显的浓密,整个人就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但他佝偻的身体并没有一丝颓废之感,依旧给人一种不屈的力量感染。
“启奏皇上。”范仲淹沙哑着喉咙开口了:“朝廷中是否有朋党,臣不敢妄下断言;但臣以为,即便有朋党,也不必太过在意,臣在西北抗击西贼之时,士兵们之间也有扎推排斥他人的,打仗英勇的士兵们总是喜欢在一起结交,贪生怕死的也会在一起聚集说些消极的话,以臣来看,他们便是各自结交为小朋党,古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即便是有也无需大惊小怪。”
赵祯皱起了眉头,范仲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而是来个模棱两可,这种回答看似有道理,但绝非赵祯想要的。、
“范爱卿,照你所言,朝廷中自然也会‘人以群分’,然则朋党一定会存在了是么?”
范仲淹缓缓道:“皇上,臣以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碰朋党是否存在,而是若真的存在的话,他们结党的目的是什么;在朝廷上若有朋党,无外乎正邪忠奸之分。若结党为奸,则于社稷大害,若结党为忠,对社稷有好处,那又有什么过错呢?陛下只要用心体察,分辨忠奸,便可消除朋党之忧,去奸存忠便是了。”
赵祯深深的失望了,虽然范仲淹说的不无道理,但在赵祯看来,这是为自己结党的事实做辩护罢了,范仲淹不肯直接承认结党,但却抛出这么一套说辞,显然是何赵祯的底线相违背的,作为最高统治者,他决不能允许官员们抱成一团互通生气,那样的话对自己的权威是一种极大的损害,很多皇帝被废,朝政被把持攫取都是一批结为朋党的所谓忠臣干出来的。
赵祯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哪怕是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