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坐在马车上左思右想,晏殊为何要见自己?为了自己的几篇曾经传到他耳中的词作,抑或是为了晏碧云和自己的事情呢?晏碧云那日信中曾言道,晏殊写信警告晏碧云不能跟自己再深交下去,此时自己和晏碧云已无瓜葛,为何又要劳师动众的见自己呢。
想来想去,苏锦忽然释然了,自己在这穷操心也没什么用,见了晏大人一切尽知,何须寅担卯心给自己添堵。
车到书院外的西首停车的场地上,一溜过去尽是官车官轿,苏锦刻意的看了看,却没有发现晏碧云的那辆车,不由心头疑惑,难道那辆车压根就是个巧合?恰好混进晏大人的车队之中么?
书院门口,苏锦很意外的看见曹敏笼着袖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见到苏锦顿时如苍蝇闻到臭鸡蛋一般直扑而来,挽着苏锦的胳膊状极亲热的道:“哎呀,苏锦你可来了,叫我们好等,怎地今日不告而息,就算是想休息一日也该告个假嘛。”
苏锦翻翻白眼心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昨日若非你说不准我聆听晏大人讲学,我又怎会在家歇息。”
但见他既然如此说道,自然是要自己给他几分脸面,在场的衙役和书院先生倒有几位,若是真不给他台阶下,也显得自己不够大度。
当下笑道:“曹大人,学生知错了,告罪告罪,今日起的晚了,见进学已迟,所以便犯懒没来,我叫家中小厮来帮我禀告一声,曹大人没见到我那小厮么?”
曹敏眨巴着眼道:“小厮?”
苏锦挤挤眼道:“是啊,又黑又瘦长得跟大人倒有几分相像的二狗子啊。”
曹敏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见着了,瞧本官这记性,人之将老,忘性也大,哈哈哈。”
脸上一片恍然,肚里却暗骂道:“将本官比作小厮,直娘贼的绕着弯子骂人,还起个什么二狗子的腌臜名字,这惫懒小子,当真不可救药。”
曹敏虽恼怒不已,但见苏锦乖觉的很,并没有提及自己不让他前来听讲学之事,倒也放心不少;于是问道:“等下见了晏大人定会问起你为何今日告假,你到时候实话实说便是。”
苏锦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曹敏心中忐忑,当下两人在众人都簇拥之下来到书院中,一路往明伦堂行去。
明伦堂东侧有个宽敞的大厅名为《致知堂》,本来就是预备给朝廷官员前来视察训话和大宋名师讲学之所,内可容数百人,却是个大讲堂,曹敏引导着苏锦进了《致知堂》外侧走廊,从花窗内望进去,讲堂中座无虚席,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的学子都聚集在堂中等待聆听晏殊讲学。
曹敏带着苏锦穿过堂侧回廊径直来到东首的一间供休憩之用的屋前,门口两名衙役杵着大棒子站立,见了苏锦曹敏两人,将棒子一横喝道:“什么人,速速退让,晏大人及诸位大人在内说话,闲杂人等莫要接近。”
曹敏拱手道:“两位差哥,本官是接引学子苏锦的本院讲授官曹敏,这位苏锦学子,乃是晏大人点名要见之人,烦请通报一声。”
一名胖衙役上下打量两人一番,嘀咕道:“讲授官?这是个什么官职,怎么没听说过。”
对面那瘦小衙役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现在官职这么多,名字千奇百怪,你不知道也不稀奇。”
胖衙役挠头道:“也是。”指着曹敏苏锦两人道:“站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曹敏连连称谢,脸上神色十分的尴尬;苏锦差点没笑出声,被两个衙役当面调侃自家的官职,却不敢出言呵斥,这实在不是曹敏的作风,看来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确实不假;三司使大人手下的衙役们也带着几分傲气,底下的小官吏们倒也不敢造次。
胖衙役不到片刻便出来道:“大人请两位进去,大人的心情很好,可别乱说话,扰了大人的兴致。”
曹敏拱手道:“岂敢岂敢,多谢多谢。”
苏锦暗道:果然还是当官的威风,心情好的时候下边的小猴崽子们都不敢破坏他们的好心情;正想着,只觉衣角被人一拉,却是曹敏在提醒自己该进去参见了,于是举步跟着曹敏往屋内行去。
屋内两分,格挡处用竹帘隔开,既能隔音也能将门口辐射的暑气挡在外间,帘口依旧站着两名小厮,曹敏隔着竹帘高声道:“下官曹敏带本书院学子苏锦前来参见晏大人。”
帘内本是笑语一片,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听一个响亮的声音道:“进来吧,可算是来了。”
曹敏忙高声答应,小厮掀了帘子,曹敏一拉苏锦,两人钻过竹帘来到里边。
苏锦游目一扫,只见屋内显然特意做了一番的装饰,一张桌案摆在东侧,下首两排座椅,上边高高矮矮的坐了一溜的人,案几后面一个略显矮胖的长衫黑须老者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好奇之色。
“草民苏锦,参见三司使大人。”苏锦上前参拜。
那案后之人挥手道:“起来吧,无需多礼,见过诸位大人吧。”
“谢大人。”苏锦起身,一一向两边椅子上的众多官员鞠躬作揖为礼,一边的曹敏知趣的帮苏锦介绍官员的官职名讳,。
当介绍到应天府尹唐介唐大人的时候,那唐介哈哈大笑道:“苏公子,咱们可算是旧相识了。”
苏锦躬身道:“正是,给唐大人问好。”
晏殊诧异道:“唐府尊跟这苏锦认识么?”
唐介拱手道:“下官十余日前曾陪滕王殿下游东城湖,无意间碰见苏公子,还曾同席而饮呢。”
晏殊听到苏锦和滕王也认识,眼神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但一闪即没,无人注意到。
“既是旧相识,想必唐府尊也知道这位苏锦的不寻常之处了吧。”晏殊笑道。
“岂是不寻常,简直是惊艳,当日滕王手录一首词还请这位苏公子品鉴,却没想到,那首词作正是这位苏公子所作,正好撞个正着,大人说有意思不?”
座上众人轰然笑起来,晏殊捻须微笑道:“有些意思,此事真是巧了,来人,看座。”
小厮端来一只锦凳,摆在晏殊右手下方,曹敏连个座位都没有,只是腆脸陪着笑站立一角。
“苏学子好大的架子啊,我等想睹你真容还颇不容易呢,今日怎地不来进学,又去游山玩水去了么?得了首《踏莎行》还是首《如梦令》啊?何不拿出来让我等品鉴一番呢。”晏殊笑眯眯的道。
苏锦忙欠身道:“大人说笑了,今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实在是万分抱歉,一大早便去街上铺面抓了几服药回去熬汤喝,不知大人要见草民,还请大人恕罪。”
曹敏感激的朝苏锦飞快的瞥了一眼,然后继续保持微笑,眼光热切的看着晏殊处,仿佛此事于己无关一般。
“哦?身体不适,年纪轻轻可切忌酒色伤身呐,适才你未到之前,我等正在谈论你所做的几首词作,均为惊世之作啊,但可切莫学那柳三变,风花雪月虽显风流,但因此失了功名流落江湖之中,也未必是好事呢。”晏殊看着苏锦的眼睛,倒有些谆谆教导之意。
“草民受教了。”苏锦自然知道,本朝才子柳永柳三变填词得咎,功名富贵因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便被今上一笔挥掉,皇上的话也有道理,“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柳永悲催的流落江湖之中,行踪飘忽不定,越发的颓废消沉;近些年连新词都很少有了;好在柳永有青楼女子缘,有这些女子们的无条件崇拜,倒是不缺女人和饭食。
“苏锦啊,你的几首词作,本官曾经人传抄拜读,词风多变而瑰丽,词意中亦蕴含诸多历练,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所做,正因如此,本官今日倒想看看你到底是何许人也,少年才俊实在难得,大江后浪推前浪,我等老朽已是望尘莫及了。”晏殊呵呵笑了起来。
众人纷纷道:“苏锦词虽好,如何及的上大人。”
“大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冠绝今古,乃是无人超越之作,岂是苏锦词所能及。”
“何止是‘燕归来’句,大人那首《采桑子》,连下官家中妇孺都爱不释手呢。”一名白脸属官急切的道,接着又闭目摇头晃脑的吟道:“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啧啧……真乃情景相融,绝世之作也。”
苏锦心底暗笑,这样一首词在晏殊词作中只能算是寻常之作,此人拍马屁都不会拍,只是一味的阿谀,真是可笑。
晏殊对这些阿谀之词司空见惯,倒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厌恶或者欢喜,只是看着苏锦道:“适才听唐大人录了你的一首新词《鹊桥仙》,此词更为惊艳,本官对你兴趣益发的浓厚,那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乃荡气回肠之语,实在叫人玩味。”
苏锦笑道:“大人谬赞了,涂鸦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晏殊道:“你也莫做作,好便是好,我晏殊可不轻易夸赞他人,柳三变名满天下,本官照样骂他;本官只是好奇,你这两句词是发自真心而出呢,还是仅仅是落于纸端之语,若是现实中真的有这么一种不得相见无法相守之恋,苏公子是否能如词作中这般潇洒自如坚贞不渝呢?”
苏锦心头一震,晏殊的话语中若有所指,似乎在影射着什么,苏锦抬起头来看着晏殊的眼睛,猛然间发现晏殊的眼神已经变得冷漠而锐利,一时之间大脑短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