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南丰城,已是水高风暖的季节,连空气中都带着植物葱郁所散发出的清香。
曾八娘在头陀的报晓清唱声中醒来,正是晨曦初露之时,穿好裙衫,汲上粉色缠枝莲绣花鞋,正要出门,就见比她大二岁的七娘匆匆入屋,看到八娘起床,笑道:“八妹怎么不多睡会儿?”
一边说,一边收拾了昨日换下的脏衣,抱着打算出门,又回头对八娘道:“八妹,你身子不好,再睡会儿吧,别回头再病了,又累爹娘和哥哥们担心,娘正在做早饭,你先上床躺一会儿,回头娘做好了早饭,我洗完了衣服,再来叫你。”
曾八娘大病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自家这位七姐,她躺在床上一个多月,一直陪着她的人,也是这位七姐,每次看到她恬淡温柔的笑,还有甜软熨贴的声音,曾八娘就觉得自己对这世界的恐惧少了一份,到了现在,她身体大好了,恐惧没有了,一是因对这个家和这个世界多少有了些了解,二是,全耐这位七姐的悉心照料。
曾八娘对着七娘甜甜一笑:“姐,一大家的衣服,你一个人要洗到什么时候?我去帮你好不好?”
如今她不仅占着人家亲妹妹的身体,还每天吃着家里最好的饭菜,爹娘且不说,几个哥哥和这位七姐,更是把她捧在心中般呵护着,就连比她小的九郎十娘,也都让着她。因此八娘觉得自己总不好天天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实在也应该为这个家做些事情才对。
谁知七娘却不答应,柔声劝道:“八妹,你身体才好,丈夫说了,不能累着。”想了一下,怕她是一个人待着无趣,便笑道,“小九今儿没去学舍里,正带着十妹在后院里玩,你若是不想躺着了,就去找小九玩去吧。才过了寒食清明,后院那几株桃花开的正欢,你不是喜欢么?要不折几枝送爹书房里?”
八娘只好点了点头。
七娘见她乖巧,放心去了。
后院中除了那几株桃花,只种着些瓜果蔬菜,才刚刚发芽,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八娘不愿意去,有些无趣的折身回了屋里,才发现七娘早为她准备好了洗脸水,毛巾就在边上搁着,还有涮牙用的竹盐和涮牙子。
曾家穷,买不起松脂膏等涮牙的用品,只好以盐代替。
竹盐可是好东西,若是拿来洗脸,还有美容嫩肤的功效,八娘曾建议六娘和七娘试过,结果两个姐姐娘却嗔道:“哪能用盐洗脸?太过浪费。”
后来八娘才知道,原来这看似平常的盐,在宋国也不便宜。一斤就要近五十文,且还是官买,份量不足,这实际的一斤,大概要六十多文了。相当于十斤米的价格了,而她前世生活的地方,一斤盐算起来,不到一斤米的价,可见这盐有多贵,难怪两位姐姐舍不得。
与美貌相比,自然是果腹更重要。
八娘用涮牙子沾了少许的盐,拿了个陶杯自盆中舀了水,出了门涮牙。
隔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八娘一边涮牙,一边凝神听了一会儿。那是二哥曾子固办的曾家学舍,因爹和二哥的盛名,倒是收了不少学生,不过学生虽多,却大多是曾家本族的,并不用交学费,所以这学舍的收入,其实并不怎样,要不然家中也未必这样艰难。
八娘想着,就站在院中的辛夷树下叹了口气。
爹爹曾不疑从前是玉山县的知县,因不愿同上峰一起贪污,反被诬贪污,因此被去职罢官,虽然后来查清是被反诬,可也丢了这县令的实差和太常博士的寄禄官职,生生断了一家人的生活来源。爹爹为官清廉,未曾被罢黜时,身为知县,也不过一月八贯的奉禄,勉强够养活这一大家的人而已,并无积蓄,所以官差一丢,家中便显出了一贫如洗的窘境。
若不是二哥从京城太学里休学归家,办了这学舍,城中百姓冲着他的才名,送了子弟来读书,这一家真要喝西北风了。
叹了一回,想着自己这一病,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被花光了,总得找点什么办法,弄点钱来才是正事,就端着水杯回了屋。待涮了牙洗了脸,八娘坐到书案前,拿起笔画起昨日未完的画来。
才画了没几笔,大哥家的两个侄儿便相携而来,比她只小了半岁的觉郎在外叫道:“八姑,我和黉儿可以进来吧?”
对这礼貌知理的大侄子,八娘还是十分喜欢的,觉郎这小子比九郎子宣可要老实懂事的多:“进来吧。”
觉郎进了屋,见她正在画画,便拿了几张画完的他细看了一回,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八姑,你这是画的仕女图?怎么感觉和一般的仕女图,不太一样呢?”
“呃,”八娘一愣,复又笑道,“算是吧,八姑画着玩的。哎,黉儿,别乱动那墨水,回头弄脏了衣服,看你祖母不揍你。”
一边说,一边丢下笔,把才六岁的小侄子黉儿抱到凳子上坐好:“别乱动,等八姑画好了,带你去吃早饭可好?”
黉儿在凳上扭了扭屁股,奶声奶气道:“八姑,黉儿也要画画。”
昨儿也是闹了这么一出,他不仅把自己画成了大花脸,还弄脏了一身的衣服,气的七娘狠狠的打了他一顿屁股。八娘一笑,道:“黉儿今天是不是又想被你七姑打屁股了?”
黉儿想着昨天的疼,忙摇头摆手:“黉儿不画了。”
这还差不多,小孩就是记打不记吃的性子。
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八娘摇摇头,笑着回身拿了笔,继续画起来,觉郎一边管着黉儿别捣乱,一边看着八娘作画,八娘这才想起来问:“觉儿,你今天怎么没去学舍里上学?”
“今天新来了个学生,学堂里却没有多余的桌凳了,二叔便让我和九叔先回来。反正学舍里教的那些,我都学过了,在家看书也是一样,早上跟着祖父读了一会儿书,因祖母在做饭,黉儿闹,所以祖母才让我带他来八姑屋里玩。”
“就是不去学舍,你在家也要好好看书才是,要不然你爹回来检查你课业,若是荒废了,到时揍你,可没人帮你。”
觉郎不以为然的笑道:“不会,有二叔和祖父看着呢。我想偷懒也不成。”
两人说了会儿话,八娘的画作完一幅,七娘已过来催:“八妹,觉儿黉儿,吃早饭了。”
觉郎便搀了黉儿的手,三人一起跟在六娘身后去了堂屋。
朱氏正端了饭菜过来,见了几人,笑道:“黉儿,去叫你祖父来吃饭。”
堂屋西间是书房,此时曾不疑应该就在书房中看书,朱氏的话音才落,就见曾不疑跨踱着步子入了堂屋,八娘和七娘自去厨房里帮着朱氏端饭菜,曾不疑坐了下来,黉儿依在祖父的身边说话,觉郎自觉去摆碗筷。
不过一会儿,九郎子宣也带着小十妹进了屋。
一家人吃完早饭,曾不疑自是回房看书,又叫了九郎,觉郎和黉儿跟着一起去了,七娘手脚利索的收拾了碗筷,对朱氏道:“娘,你回屋歇一会儿去吧,这一向身体都不大好,上回郎中也说了要你多休息。”
朱氏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朱氏道:“涮个碗筷又能累到哪里去?倒是你,整天忙这忙那的也不得个闲,还是快回屋里去做针线吧。”
年前的时候七娘订了亲事,说的是临川王家长房的二子王平甫。八娘听说那王平甫是个极有才气的,她家二哥曾子固十二岁作《六论》,名振江西,这王平甫却也不差,十三岁写了篇《题腾王阁》,在士大夫和文人中广为流传,王平甫今年17岁,比七娘大了三岁。自定亲后,七娘除了家务事,便是在绣她的嫁妆。
八娘在边上道:“不如娘去歇一会儿,七姐去做绣活,我去收拾碗筷。”
朱氏抚了抚鬓角的乱发,笑道:“我的儿,就你那小身板,怎敢让你去涮碗筷?若再病一场,娘也不活了,快带着十娘回房看会儿书去吧,离中午还早着,我涮了碗再去歇会儿不迟。”
八娘自从半年前魂穿到曾家后,因身子虚弱,这一家人对她呵护备至,虽家中贫困却也从不曾短了她的吃穿,每常想帮着家中做些事情,以减内心的愧疚不安,也都被家人以她身子弱为由婉拒。八娘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垂头丧气牵了十娘的手跟着七娘回了后院西厢她和七娘住的屋子。
七娘绷了绣架开始做绣活,十娘坐在床上玩八娘给她做的几个小布偶。八娘只得拿起画笔继续画画。还好这八娘生在儒学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原本也算个小才女,虽只有十二岁,也画得一手漂亮的工笔画。因此如今画来,一家人也不觉得奇怪。
七娘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八妹又在作画?姐姐怎么觉得你画的与从前不同?好新奇呢。”
八娘索性搁了画笑,把已画好的几张拿了送到七娘面前给她看:“七姐,你觉得我画的可好看?”
七娘从绣架上抬起头,瞄了一眼,眼光便重新落在绣架上,答道:“自然好看,你的画二哥和爹不是一直夸?”
“哎呀,七姐,我不是问你这画画的好不好看,我是问你我画的仕女头上的头饰可好看。”
七娘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惊奇道:“你这画的是什么首饰?我竟没有看过呢,不过真是漂亮,新颖别致,简约又不失典雅。”
八娘得意一笑:“好看就成。回头你和六姐姐出嫁时,就照这个款式打几副头面,保准让你能在婆家增光。”
七娘脸一红,嗔了八娘一眼,便低下头不再说话。脸上的笑意一会儿便隐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
八娘自然知道她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