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已经很旧了,一个冬天几场雪后,很多地方都坑坑洼洼,听说春节后就要重新翻建作货场,高铁修通后,路线已经改变。
老田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年多年,从来都本本分分、任劳任怨,也不沾惹什么,闲下来就侍弄自己那个小花园,人们也都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像这破旧的站台。
听说这里要被撤销,很多人都心慌慌的,正好也没什么业务,除了每天12点停靠的慢车,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反正也有老田,从小站站长到刚分来的小赵都忙着自己的事。
只有老田,每天按时上下班,12点钟就戴着红袖标,拿着工锤和小旗等着那辆慢车,引导乘客上下,再敲敲打打地检查下。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累。
天气还是有点儿冷,老婆装的饭盒一早就搁在热水器铁皮外壳上,现在已经飘着香味。几十年吃下来,他已习惯炖茄子土豆,或者豆角炒肉的味道。呼噜呼噜吃完,再就着热水洗刷了饭盒,倒杯茶喝过,就又到了接车时间。他像钟点一样准时,和在打着盹的小袁招呼一声,就带着工具出发了。
站台上没有人上车,大多数人都去坐新开的高铁了,毕竟快,还干净,谁还会喜欢这破旧的绿皮车。这趟车也是线路上最后的遗存了,明年就要和小站一样被淘汰了。老田倒没有什么惋惜,只是有点儿留恋。
绿皮火车的声音有独特的节奏,不用看到那喷气的车头,就知道还有一分钟它就会转过前面那座山。他哈着气,在站台上向前走去。
火车缓缓停靠,车厢里也没有多少人,下来的乘务员也是老相识,互相寒暄几句,都去做自己的事。对于老田这样年纪的人,虽然每天的事情都很寻常,但仍然要认真对待。
这里虽然是小站,却是下一个站点前唯一一个补给站,停靠大概二十分钟,加上到这里前车已经晃荡了四五个小时,大部分乘客都愿意下来透透气,抽支烟。几个乘客在车门前聚作一堆,不知聊些什么。
老田从车头检查到车尾,一路敲敲打打,完成了例行工作,才伸伸腰,向回走。
一个姑娘站在那儿已看了半天,等到老田走近才拦住他,说:“您好!请问您是姓田吗?”
老田看这个姑娘,一身白色长款羽绒服,苗条修长,戴着绒线帽,压住了一头黑色长发,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像山里经霜的葡萄。
“你是——”
“我是……”
“啊!”老田突然想起了这张脸,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京京,你是京京啊!”
姑娘点头,笑着说:“您一定是田伯伯了。”
老田只觉头一阵眩晕,两眼都模糊起来,眼前这个姑娘笑靥如花,正像三十年前的那个人一样,所有的往事一下子都冲到心头。
三十年前的这里,仍是极热闹的地方,每天来往的列车都有十多趟,人流熙攘,整天不息。
老田还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新婚燕尔就被安排守大年夜的班,心中有着压不住的火气。
那一天又是脚不沾地地忙到傍晚,眼看还有最后一趟午夜列车,就可以转回家中,老田松了一口气,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下去,点着了烟。
结果车晚点了,他还是没有赶上回家吃饺子,当列车最终进站的时候,他的胃已经有些隐隐作痛。
下车的旅客都脚步匆匆,突然打乱的行程一定让他们都心急如焚,远处的天空已有烟火升上天空,渐渐密集的鞭炮声带着一层火药味。
老田匆匆检查,等列车再次开动,就打算离开站台,这趟过后,下一趟列车就将在凌晨五点到了。
列车上还有几个旅客,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在最后方,将将要迈过轨道。老田远远看着,又打量下站台,他要确定人都走光了,才能放心离开。
站台空空,电灯的光芒带着一层淡淡的蓝,老田一步步走着,炉子上还热着水,上班时带的饺子也可以下锅煮煮吃了。
小站只有一间房子,兼做售票、候车、工作人员休息等等用途,距离站台很近,他走过了轨道,正要去休息室,却看见房子*着一个黑影。
他心想这是哪个冒失鬼,要跑到这里放炮仗,喊了一声,却又觉得不对。
等走到近前,才发现竟是一个陌生的姑娘,很清秀,眉间带着一丝忧虑。
老田问:“做什么的?”
那姑娘也注意到了老田,向他笑了笑:“等个人。”
老田到今天也没明白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那天傍晚,他或许只是无聊,又或许是这特殊节日下的气氛所致,他从盘问两三句,到最后将这姑娘请进候车室。好在值班室里还有一个开小卖部的小湖南,他们两口子那年也没有选择回家,几个人都坐在候车室里看那台站长搬来的小电视。
小湖南两口子看节目竟能乐得咯吱吱的,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但可能刚刚新婚,那股热乎劲没有过去,一直腻在那里。
老田和那个姑娘坐在另一边,像是在看电视,又像是听着窗外的雪声。
那个晚上,老田和那姑娘聊了一晚,杯子里的热水和一盘饺子却没有动过多少。
他知道这个姑娘来到这个小站,只是为了一个约定,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如清泉般透澈和坚定。
老田那时很年轻,对象也处了不久,却仍然对那个家伙有些嫉妒。他对这姑娘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感觉像是自己的亲人受委屈一样,有些愤愤然,又有些同情和怜惜。
那姑娘喊他田大哥:“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一定要等,可田大哥,不这么做,我总觉得心里稳不下来。”
她小声说着,语气犹豫,却仍然没有损害她那份清秀和真挚。不知怎么,老田相信她说的每句话,也没有劝她下定怎样的决心,他只觉得她的等待和自己的倾听,都是命运安排的一种注定,他只需静静陪着她等。
漆黑的夜里,风没有刮得很久,爆响的鞭炮声过去很久,小湖南夫妻也早就睡去了,老田喝着热水,仍然听着她说的话。他不是很懂一些事情,像她说的什么音乐,什么歌曲,什么交响奏鸣都不太明白,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小女孩,能懂这些真是很厉害。
那天晚上,快要天亮的时候,那姑娘的眼神似乎黯淡着,却微笑了下,说:“田大哥,谢谢你。我给你唱首歌吧。”她把桌上的筷子拿起来,轻轻在桌沿敲着。
老田从来不知道一根筷子也能敲出这样的感觉,那轻柔而有节奏的敲击,在桌上发出的只是木头和木头相击的响声,但却仍然有大、小、强、弱、快、慢的变化。他没有听过这个曲调,只听那姑娘低声唱着:“有人看雪花儿开,有人等雪花儿败,雪花儿只开天空上,雪花儿只落溪流间,既是雪花落尽,又何必念念不忘,昨日都如雪花儿开,开过花季。”
歌词很短,当时他是不知道一些歌词是什么的,只感觉心里多了许多东西一样。
他陪着她一直等到下班车驶来,那姑娘最后还是一个人坐上列车,那是西去的早班车。
她挥挥手说,再见。
他也挥手,列车开始启动,越开越快,他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车尾,忽然发觉东方渐白。
后来,他收到了那姑娘的明信片,这是当初说好的,上面还用娟秀的字体写着那首歌的歌词,地址已是很遥远的一个地方。
再后来,他断断续续地收到些明信片,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写“节日好”、“身体健康”之类的话,他一封也没有回。只在结婚后,给她发了一封喜讯。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那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她的身影,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儿。
“田大哥,我说已经等到了他,你信不信?他给孩子起名叫京京。”
那一天,他给自己的妻子讲了这个故事。他的妻子问:“你还改不了看《读者》的习惯?”老田笑。妻子是她的大学同学。他说:“我现在都买一元五角的《故事会》。”
京京仍然站在站台边,老田看着她就像看到当初的时光。
“你们都好吧?”
他忽然想起了当初遇到的那个小伙子,那一晚,他也在里面的房间,不过照片上的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真怪的人,真怪的名字啊!”
(我读了几遍,没看出来是谁。感觉是夏雪,不过多说是喻昕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