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贞来到长沙后几乎足不出后宅,很少与郡府的吏员们照面,知道荀贞真实身份的郡吏不多,桓阶是其中之一。
桓阶是长沙临湘本地人,少小知名,很早就出仕郡县,孙坚来长沙上任时他便已是郡功曹了。桓阶虽是士人,但与俗儒不同,慧眼识人、有义直之节,并不因为孙坚门第低微而便轻视孙坚,反而积极地配合孙坚,孙坚讨定长沙区星、击平桂阳与零陵叛军,其中皆有桓阶之功。
桓阶积极配合,孙坚当然投桃报李,也很看重桓阶,到今年十月,也即这个月,孙坚到长沙就满够一年,可以由守转为真,可以举荐孝廉了,今年的孝廉名单里,排在第一的就是桓阶。
孝廉的名单一上去,那么桓阶就不单是孙坚的属吏,而且是孙坚的“门生”了,两人的关系也由此便不与寻常的长吏、下吏的关系相同,以是之故,桓阶得以知晓荀贞的真实身份。
看见荀贞也在,桓阶先向孙坚行礼,继又向荀贞行礼。
荀贞含笑还礼。
孙坚说道:“伯绪,你来的正好!我正有几件事交代你去办。”
桓阶应道:“请明公示下。”
孙坚把适才那几个士人的事情一一告之於他,吩咐说道:“就这么几件事,你今天就拣选曹吏,及早办好。”
桓阶应诺。
孙坚问道:“你适才步履匆匆,可是府中有何事体?”
桓阶眉带忧色,说道:“府中一切安好,……只是从洛阳传来了两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个是青徐黄巾复起,寇掠郡县。”
荀贞、孙坚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平时关心军事,对国家各地的反乱均很了解,更都曾参与平定中平元年的黄巾之乱,对青徐黄巾的情况更是清楚。
中平元年时,青、徐虽也起了黄巾,响应张角,但声势没有冀州、豫州那么大,甚至连荆州南阳也有不如,所以皇甫嵩、朱俊都没有带兵去击,主要只凭青、徐的州郡兵就将之平定了。
但,这不是说太平道在青、徐的影响力不行。
事实上,太平道在青徐的影响力、凝聚力是很强的,不逊於冀、豫,张角所传之太平道最早便是起源自青徐地域的琅琊郡,太平道在这里的影响力、凝聚力又怎么可能会不强?
不但有影响力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冀、豫,青、徐实际上更具有起事的民众基础,因为一方面青、徐地方的民风素来劲悍轻剽,本朝建国以来,青徐地方一直反乱不断,另一方面,远的不说,只今天子登基之后,青、徐这块地方就灾害不断,或海侵,或旱涝,或蝗灾,而朝廷因为府库空虚,多数时无法给以赈济,这就使得青、徐流民众多,怀怨望者极众。
一方面是民风剽悍,一方面是怀怨望者极众,这就好比是个火堆,一点即燃,再加上太平道的领导和组织,那么点燃这个火堆的火星也有了,按理说,青徐黄巾起事的声势应该很大,可为什么在中平元年时,青徐黄巾起事的规模却不及豫、冀,亦不如荆州南阳?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起事前,青州济南太平道的渠帅唐周叛变了,他向朝廷告密了,这么一来,青徐地区的太平道组织一下子就被破坏掉了,起义还没开始前,青徐的太平道渠帅就大多被州郡捕拿、杀掉了,蛇无头不行,组织一被破坏掉,没有了渠帅们的领导和彼此呼应,太平道在青徐的信众再多,也是一盘散沙,故此当时起义的规模不大。
规模不大对朝廷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在平定中平元年的黄巾起义时省了不少功夫,坏处是青、徐地区的太平道底子还在,一时的沉寂不代表永远的沉寂,这个火堆早晚还是会被点燃的,现在就到了喷发的时候了。
青、徐黄巾之名,荀贞这世知道,前世时也知道,曹操麾下赫赫有名的青州兵不就是来自青徐黄巾么?正因为青徐黄巾起事爆发的晚,所以尤其显得引人注目,尤其显得威势惊人,而比起在前边先趟过路、耗费过汉室力量的张角起事,青徐黄巾也因之坚持得时间更长。
冀州有黑山军,冀、凉、司隶交界处有白波军,凉州有王国、韩遂、马腾,幽州有张纯、张举、丘力居,匈奴、乌桓诸族叛乱不断,鲜卑在外虎视眈眈,今年四月豫州汝南亦又起黄巾,如今再又加上了最盛时拥众数十万的青、徐黄巾,而江东之地虽然较为安定,蛮夷、吏民却也是时有反乱,如果说今年以前汉家的天下是风雨飘摇,那么现在就是摇摇欲坠了。
荀贞长叹一声。
桓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为“虽有平天下之志而却无用武之地”而喟叹,也长叹了一声,说道:“当今国家宦者当权,奸佞充之於内,不能选用贤能,黄钟毁弃,如荀君者,文武兼资、世之人杰,而却竟因为忠义而被通捕,实在可恨可叹!”
孙坚亦喟然长叹,对荀贞说道:“卿之才,我素知也。设如国家能选贤用能,任信忠臣,以卿之能,付卿五千众足能横行青、徐,击贼定乱!”
荀贞本只是感叹汉室将亡,并无这等意思,但听了桓阶、孙坚这么说,却也不能说他根本就没带兵去击青徐黄巾的意思,只好顺着他俩的话头应了两句,转换话题,问桓阶道:“君适才言从洛阳传来了两件事,不知另一件是什么?”
“京师术者望气,以为洛阳将有兵灾,两宫流血,天子欲厌之,遂虽征四方甲锐,耀兵於平乐观,自称‘无上将军’。”
两宫即皇宫,天子所居的皇宫分为名南、北,共有二宫。厌就是厌胜,用术法或祈祷来制胜妖魔、敌人。耀兵也就是检阅部队。平乐观是洛阳城外一个宫观的名字,前汉时高祖在长安建了一个平乐观,入到本朝,明帝取长安的飞廉和铜马移至洛阳西门外,也建了一个平乐观。
荀贞闻之,顿时惊讶。
他倒不是惊讶天子耀兵,而是惊讶洛阳将有兵灾、两宫将会有流血事件这两件事,却居然能被望气的术士提前看到?
转念一想,他又不惊讶了,当下海内大乱,洛阳虽是都城,却也不是没有遭兵灾的可能,前时不就有贼乱荥阳?荥阳离洛阳便没多远。故此说,被术士侥幸蒙对也不奇怪。
楚国灭亡时,人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其余五国灭亡的时候又焉知无有类似的话?只是最后亡秦的的确是楚人,所以这句话才被流传了下来,“洛阳兵灾”之语大约也是如此。
荀贞走神的功夫,孙坚与桓阶针对此事发了几句评论,荀贞忽听到桓阶提到“盖勋”,忙收回思绪,侧耳倾听。
却听桓阶说道:“天子遂召盖勋……。”
荀贞打断他,问道:“盖勋?”
“是啊。”
“可是敦煌盖元固么?”
“正是。”
“他不是在汉阳为太守么?”
盖勋是敦煌人,字元固。
荀贞认识的凉州人不多,除了皇甫嵩、董卓、傅燮之外,盖勋是其中之一。不过与皇甫嵩、董卓不同的是,他没有与盖勋见过面,只是在傅燮的信中听说过此人,——傅燮在任汉阳太守时,盖勋是傅燮的长史,傅燮战没后,盖勋因战功而被擢升,接任了傅燮的位置。
桓阶一看荀贞的模样,就知道他刚才没有听自己说话,便又把话说回去,解释说道:“不错,他之前是汉阳太守,不是现被朝廷征拜为讨虏校尉,天子耀兵时,他刚好到达京都,所以天子在耀兵后便召见了他。”
“噢!原来如此。……天子召见他后,都说了些什么?”
“盖勋久在凉州,北地羌胡与边章、韩遂之乱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天子因问他:‘天下何苦而反乱如此’?盖勋答道:‘幸臣子弟扰之’。”
所谓“幸臣”,也就是天子左右的宦官、常侍们了。
盖勋家世显赫,家世二千石,其家乃是凉州冠族,其为人又刚义正直,所以他敢当着天子的面直斥赵忠、张让、蹇硕等宦官。
大臣们在天子面前痛斥宦官的不少,天子有时候听听,有时候不听,不知道对盖勋的话,天子会如何反应?荀贞问道:“天子何以答之?”
“时上军校尉蹇硕在座,天子顾问蹇硕,蹇硕恐惧,不知所对。”
原来蹇硕也在座!若论在宦官们中的资历、地位,蹇硕或不及赵忠、张让,但是若论天子的信任,蹇硕却半点也不逊於赵忠、张让,特别是西园八校尉设置之后,蹇硕因壮健有武略而被拜为了上军校尉,手里掌握了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连大将军何进都得听从他的命令,在京都的权势、威风更是不但不比张让、赵忠小,甚至反而比张让、赵忠还要强上一点了。
盖勋的胆子真是不小。
荀贞叹道:“文台,故汉阳太守傅南容,你我之友也,死於忠义,盖讨虏,南容之故长史也,於天子、上军校尉座前,义斥宦者之非,是因为凉州的义士多,还是因为他两人物以类聚呢?”
当年从讨黄巾时,傅燮在皇甫嵩的帐下,是皇甫嵩的爱将之一,孙坚与他也是认识的。
孙坚默然片刻,答道:“有贤太守,必有贤长史。”
说起傅燮,荀贞就觉心痛,他闭上眼,把这袭来的感伤心痛往下压了压,待平复了心绪后,又问桓阶:“蹇硕不知所对,天子又说什么了没有?”
“天子又问:‘吾已陈师於平乐观,多出西园财物与兵士,何如?’盖勋答道:‘臣闻先王耀德不观兵,今寇在远外而却耀兵京都,何益於国家?不足以昭显果毅,只是黩武罢了。”
荀贞、孙坚以为然。
孙坚叹道:“盖讨虏所言极是!”
荀贞则又叹了口气,说道:“冀、凉、幽、并之乱未定,青徐黄巾又起,北地危急,此存亡之秋也,而国家却先於三月重置州牧,复於眼下观兵不耀德,……文台,桓君,时局如此,夫复多言啊!”
如把中平元年说做是汉室气运转折的一个关键年份,那么今年则也是一个关键年份。
不是因为青徐黄巾复起,也不是因为术士蒙对了洛阳将有兵灾,而是因为今年三月时,应宗室刘焉之建议,朝廷下诏,重置州牧。
这道诏书下来时,荀贞、荀攸、程嘉等人就讨论过,皆以为弊大过利,来到长沙后,闲暇无事,议论政事的时候,荀贞也又和孙坚、桓阶议论过此诏,孙坚对政治不敏感,初时没看出此诏的坏处,桓阶也没有看得那么远,但在听了荀贞的分析后,两人都赞同了荀贞的意见。
这时听荀贞又提起此事,孙坚、桓阶对顾一眼,遂不复说,唯相对叹息罢了。
这边才说起盖勋,几天后,荀贞接到洛阳的一封来信,信中便又提及盖勋。
荀贞从魏郡逃亡时,没有对任何外人说他将去何处,到了长沙后,他写了几封信,有写给族中的,有写给袁绍、曹操等人的。
这封从洛阳来的信便是袁、曹等人的回信。
——
1,飞廉、铜马。
飞廉是古风神,铜马即铜铸的马,大约是明帝在长安把前汉铸造的铜像带到了洛阳,仿前汉故事,修建了一个与前汉同名的平乐观。——不过明帝取来的这些飞廉、铜马最后大约却被董卓给毁掉了,董卓时,“悉取洛阳及长安铜人、钟虡、飞廉、铜马之属,以充铸焉”。
两汉的这两个平乐观都很大,有很大的广场,是一个搞大型活动的地方,前汉武帝时,一些大型的活动就是在长安平乐观搞的,如元封年间,“夏,京师民观角抵於上林平乐观”。
2,盖勋。
盖勋和凉州从事苏正和有仇。武威太守倚恃权势,恣行贪横,苏正和举报他的罪行,凉州刺史梁鹄害怕得罪武威太守的后台,想杀了苏正和,可又拿不定主意,当时盖勋虽然只是汉阳长史,但因为盖家是凉州冠族,盖勋又正直刚义,在凉州素有声望,所以梁鹄便去找他,询问他的意见。有人劝盖勋,可以借机报仇,但是盖勋却拒绝了,说:“谋事杀良,非忠也;乘人之危,非仁也”,於是劝谏梁鹄,“喂养鹰鸢就是为了捕猎,因为捕猎而杀害鹰鸢,那以后用什么捕猎?”梁鹄从其言。苏正和喜於得免,便拜访盖勋,表示感谢。可是,盖勋却闭门不见,叫门下传话,说“吾为梁使君谋,不为苏正和也”,对苏正和怨之如初。
从这段故事里,不但可以看出盖勋正直的为人,其实也可以略窥两汉的世风、士风:一方面尚义尽忠,另一方面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这两方面泾渭分明却又不会因私废公。
盖勋和傅燮一样,也是个忠勇刚义的人。
中平元年,梁鹄去职,左昌接任凉州刺史,时北宫伯玉、李文侯叛乱,左昌趁着征兵贪污了军费数千万。凉州的州治冀县同时是汉阳的郡治,盖勋知道了此事,固谏,左昌大怒,便令他屯守汉阳郡阿阳县,正对着叛军的兵锋。左昌本以为盖勋就算不战败死,也肯定会大败,而如他一败逃,就可用军法将他处死,不料盖勋却不但挡住了叛军,而且数立战功。
叛军打不下阿阳,遂专攻金城郡,杀了金城太守,胁迫边章、韩遂入伙,举边章为首。
盖勋劝左昌救金城,左昌不救。不久,叛军把左昌包围在了冀县,左昌惊慌失措,檄召盖勋援救。与盖勋同在阿阳的凉州从事辛曾、孔常畏惧叛军的声势,迟疑不敢去,盖勋怒道:“以前庄贾失期,司马穰苴将其斩首,今天你们两个小小从事,难道还比庄贾这个监军的地位还高?”辛曾、孔常惧而从之。
盖勋率兵援冀县,斥责边章、韩遂的背叛之罪。边章、韩遂都说“左使君当时如果听了你的话,派兵来救金城,或许我等还能自改,不致从叛起乱,但现在我等罪行已重,不得降也!”虽然不能投降了,但敬重盖勋,边章、韩遂等解围而去。
左昌让盖勋去送死,盖勋却反过来救左昌,可见其忠勇;边章、韩遂因他的来到而解围,可见其在凉州的名望。
左昌因为贪污被免职治罪,槛送京师,宋枭接任凉州刺史。
宋枭想让凉州人家家抄写《孝经》,以平息叛乱。盖勋谏止,说这么做只会让凉州人怨恨、让朝廷嘲笑。宋枭不听,奏请朝廷行此事,结果,果被朝廷诏书诘责,以“虚慢”的罪名又把他给槛送京师了。
杨雍接任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夏育被叛军包围在右扶风,盖勋与州郡合兵救夏育,到了狐槃这个地方,被羌人击败。盖勋收余众百余人,为鱼丽之阵,——鱼丽之阵就是把战车放到前边,把步卒放在战车的后边,或进攻敌人,或以此来对抗敌人的进攻。盖勋坚守激战,羌人的精骑夹攻急击,虽有战车为屏,奈何众寡悬殊,汉兵多死,被羌人攻破阵线。盖勋身负三创,坚立不动,指着汉军的木标说:“必尸我於此!”句就种部落的羌人首领滇吾素来被盖勋厚待,於是骑在马上,用兵器拦住了羌人,说道:“盖长史贤人,你们如果杀了他,那就是负天。”盖勋仰脸大骂:“死反虏,你知道什么?快来杀我!”羌人因为他的勇气和壮烈而相识大惊。滇吾下马,把坐骑让给盖勋。盖勋不骑,遂为羌贼所执。但是羌人服其义勇,不敢加害,把他送回了汉阳。傅燮战没后,杨雍便表奏盖勋接任了汉阳太守的位置。
傅燮战死前,围城的匈奴骑兵也曾像滇吾一样,因为敬重傅燮的正直刚义,同时为报昔日受傅燮厚待的恩,亦尝在县外下马、叩头求傅燮出降,“求送燮归乡里”。
傅燮亦如盖勋,明知必死却依然坚守不弃。
傅燮、盖勋一个汉阳太守,一个汉阳长史,可谓是太守不愧长史,长史不愧太守,并相辉映,忠义刚勇之气,共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