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住胸口,剧咳,却不忘握住苏锦翎的手,掌心凉潮,指尖微颤:“所以,朕求你,让玄苍善待玄晟,不要……”
宇文容昼咳得撕心裂肺,终是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苏锦翎没有时间思考这事和宇文玄苍有什么关系,只急忙扶住他,又要传太医。
“没……没用的。”宇文容昼艰难说道:“他们来,只是让朕多受一会罪罢了。朕累了,想歇了,紫岚还在那边等我。我只说待打完了仗,就好好陪她,却让她孤单的等了这么多年……”
目光投向鲛绡外的烛光,竟是无限神往。
“皇上……”苏锦翎有些心慌。
“皇上,急报……”
“什么急报?皇上正歇着,你……”
“我是按旨办事,谁敢拦我?”
外面忽然传来骚乱。
景元帝有规定,一旦前方传来战报,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率先向他汇报。
此刻,那本来奄奄一息的老人忽的坐起身,目光锐利:“吴柳齐,让他进来!”
一阵急促脚步声在翠玉珠链的凌乱碎响中停住。
一名小校单膝跪在床前,双手擎上火漆封缄的信件:“启禀皇上,仩圪于黔墟伏击我龙翼军,被南中大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歼敌五千。这是南中大将军呈给陛下的战报……”
宇文容昼稳稳的接过信笺,取出纸张展开一看,当即一声大笑:“好!好!就让这帮混蛋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即便朕死了,也有儿子们替朕揍他们!哈哈……”
却是忽然爆出一声剧咳,刹那,丈远的鲛绡顿蒙上一层血雾。
“皇上……”
“皇上……”
吴柳齐率御医匆匆赶进来。
宇文容昼仿佛骤然失了所有的力气,如一张旧纸片般躺在床上,只喃喃道:“锦翎,别恨朕……”
“锦翎姑娘,你还是……”
苏锦翎含着泪,疾步而出。
走到碧玉珠链前,忍不住顿下脚步,回望……
一群人将硕大的龙床围得密不透风,早已不见了那个刚强的君王,他们的影子映在鲛绡上,随着帘幔轻摆,诡异又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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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走出殿外,正见宇文玄逸立在阶下,神色焦急,眼角微红。
她走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未等开口,殿内突然传来哭声。
所有人心下一震,紧接着,吴柳齐踉跄奔出,勉强直起了腰,满脸悲怆,泪水纵横。
“皇上,驾崩……”
苍老嘶哑的声音颤抖的传至四周,惊起熟睡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向夜空,洒落一声哀鸣。
却恍若利剪划破静寂,四围顿时哭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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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齐颤巍巍的走到苏锦翎面前,哑声道:“皇上最后有旨,说有一件事,交给了清宁王妃……”
众人皆看向她。
景元帝生前没有立下太子,现在骤然驾崩,皇位空悬……
可是皇上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莫非……
目光立刻又移向宇文玄逸。
苏锦翎哭得迷糊,闻言只是点头。起了身,向殿外走去。
所有的视线皆被她牵引,人们的好奇心盖过了噩耗所带来的悲痛,泪也仿佛凝固在眼底,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远去,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几位重臣尾随她而去。
贤妃以帕掩口,哭了几声,却飞快的往斜里瞄了一眼。
严顺不动声色的躬了躬腰,趁大家都望着那些个离去的人,退了几步,消失在树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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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灯火幽幽,似是知道再也等不到那个叱咤风云几十载的主人,那些鳞须怒展的盘龙皆收了戾气,隐在蒙蒙的暗影中。
迈入高高的朱漆门槛,苏锦翎站住脚步,抬了眸子,望向高悬在宝座上方的玄底金漆的巨匾,上面自左向右静默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忠义仁孝。
身后跟随的重臣也停住脚,立在门外,望向同一个方向。
四围一片静寂,只风声卷起落叶,在地上跌跌撞撞。
苏锦翎往前走去,立在匾下,仰头……
立刻有人搬来梯子。
苏锦翎刚要上去,吴柳齐连忙道:“王妃且慢,还是让他们……”
苏锦翎摇摇头。
吴柳齐也不再坚持,只令小太监扶稳梯子,看苏锦翎缓缓的爬上去。
巨大的匾额仿佛一块乌云,却是镶着金边的乌云,在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线中,昭示着危险,也蕴藏着希望。
她隐约可猜到那匾后藏着什么,而她,则要亲自鉴证这一重要时刻。
在梯子上移动的手已在发抖,掌心全是冷汗,有一次竟然滑脱了手。
却有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
是宇文玄逸。
在这种情况下,宇文家族的成员必须全部到场,即便那个王者尚尸骨未寒。
这便是天家,却是朝政所需,百姓所需,所以,亲情对他们而言,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奢侈。就像景元帝,直到最后关头才说出真心话,可惜,他们谁也没有听到……
宇文玄逸唇角轻勾,深深的看她一眼。
这一瞬,心念百转。
玄逸,我多希望……
然而他只是看她一眼,便飘下身去,立在人群前,只余她悬在半空,而那块镶着金边的乌云正正笼在头顶。
近了,更近了……
巨大的匾额终于沉默而平静的出现在眼前,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仿佛即便山崩海啸,这玄底金字亦会立于天地之间。此等巍峨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亦令人倍感压抑。
她深吸了几口气,方平静下心底的激动,缓缓的伸了手,探向匾额后……
心下一颤……
她摸到一个盒子,尺长,寸宽,表面光滑……
呼吸不觉有些急促。
……“昭阳殿的‘忠孝仁义’匾额内,藏有密诏。待朕去后,你自‘义’字下取出一只黑漆木盒……记住,是‘义’字下……”
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是“义”字?
好奇,却又有个大胆的猜测……不,可以说是肯定。
她松开扶着梯子的右手,向“仁”字后面探去……
果真!
心猛的一跳。
小太监见她在匾下来回摸索,只当在找什么,而且这匾额阔大,于是嘱咐她站稳了,四人合力将梯子再次向右移去。
“孝”……“忠”……后面皆是空的。
苏锦翎两手攥着两个盒子,感觉掌心湿漉漉的,那盒子便愈发的光滑,仿佛就要从她手中溜出去。
她命小太监将梯子移回原位,紧紧攥住掌中之物。
果真,果真是要让她来抉择吗?
盒子内定是存有圣旨,决定着新皇的人选,只可惜,她无法看到那上面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
玄逸,我多希望……
是你……多年夙愿得偿,掌攥江山,坐拥天下,你一定会是个旷世明君!
不是你……我们依然可以逍遥自在,按照许久前的约定,走遍山水,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快乐的日子。
玄逸,你希望……究竟是你,还是……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却仿佛经历了几番轮回,直到吴柳齐轻声催促,苏锦翎的指紧了又紧,终于放开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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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她自匾后取出一只黒木长盒,立刻明白此中重大含意,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手,盯着她手里的木盒。
一时间,殿中呼吸骤止,只有炯炯的目光伴着烛火的摇曳,无声却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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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缓缓下了梯子,将木盒交给吴柳齐。
吴柳齐忙躬了腰:“皇上将此事全权委托给王妃,还请王妃……”
木盒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一个时代的交替,两个命运的抉择,就要在她手中诞生……
人们只见她面容平静,却不知她心底波澜。
然而却也有人认为此中已无玄机……既是能让清宁王妃来执行最后的旨意,人选必然是……
他们看向那个冰蓝的身影。
他负手而立,衣袂于入殿清风中微微飘摆,还是往日的清隽风仪。只是眼尾依然带着父皇过世的悲痛,却是温柔怜爱的看着前方的女子,仿佛根本不在意那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只是要给那个女子以无尽的勇气,等待她完成先皇最终的嘱托……
片刻后,前方的女子看似淡定的打开了盒子……
盒盖是明黄的内里,果真是……
众人无声交错眼色,然后便见那纤指取出折叠平整的一条明黄的丝帛,展开……
薄薄的一层,但无法看到另一面的字迹,却见那女子薄肩一颤……
然而就在她似乎是极度震惊或极度激动想要抬眸望向某一处之际……人们已经看到她长睫微颤……
可能是大家都过于紧张,以致心跳隆隆,所以没有听到一声轻响划过……
他们只看到那丝帛忽然着起火来,自苏锦翎的左手……
苏锦翎惊叫……
丝帛飘落……
烈焰已吞噬了左边的第一个字,继而是“玄”……“文”……“宇”……
如此郑重却简单的最后的决定,就在比明黄更为耀眼的烈焰中眨眼间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