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玄逸回来的时候发现府中多了个人。
粗布长衣,形容消瘦,头发花白,看去已近古稀,只一双眼精神矍铄,对他望上一望,也不行礼,仅拈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他亦并无不悦,只是平白无故多出个陌生人,且一看就不似普通人,还是要生出几分警戒。
“这位老伯本是来帝京走亲戚,不过久闻清宁王贤名,甚是仰慕,今日特来拜会。”苏锦翎笑吟吟道。
府中常有拜会者,宇文玄逸并不觉意外,于是再次打量老者一眼,微微一笑,随后闲谈几句。但见老者虽衣衫粗陋,然而举止言谈皆是不凡,不觉高兴。
苏锦翎便招呼下人摆宴,自己则避于暖玉生香阁。
席间,推杯换盏,畅谈古今,竟有相见恨晚之意。
酒至半酣,清宁王亲自为老者斟酒,老者忙伸手阻拦,指尖似是极不经意的划过宇文玄逸的腕子,当即眉心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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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的身子最近损耗严重,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叶意钦拈着长须,紧皱了眉:“但不知王妃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症,结果连累王爷……”
果然是高人!
苏锦翎心下激动,当即拜倒在地:“还请先生救救我家王爷!”
叶意钦急忙扶她起来,结果直接看到她缠了纱布的手。
今日下午,这个女子走进福井胡同,敲响了尽头那扇腐朽的门。
她敲了一个时辰,他方开了门。但见来人虽然粗布衣裙,不施粉黛,然而眉宇间气质高雅,定是出身不凡。
他故作无知,也不问她因何而来,只不停的指使她做这做那,还让她拆了他睡了十五年也没有拆洗过的棉被。
起初她还默不作声的听从他的指派,可是当她拎起那条千疮百孔颜色可疑味道古怪的棉被,皱了皱眉,直接将被子丢到地上。
他立刻跳起来准备开骂,却听她镇定道:“这条棉被即便拆洗也用不了了,与其费时费力,不若为您买一条新的……”
“这条被子老夫盖了十几年,就像儿子一样有感情,你今天竟胆敢让我丢了我的儿子?你八成是有几个臭钱,可是若想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我告诉你,你打错了算盘!”
“您若真的将它当做儿子,又怎会如此对待?对于喜欢的东西,自是要细心呵护,不致摧残到这等地步。我知道您不过是要为难我,可我不会知难而退。若是您一定要我拆洗这条被子,我也立即去做。只是我有急事求您,待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定……”
他摆摆手:“别说好听的,这年头好话听多了,没一句真的……”
“我敢保证,只要您能帮我这个忙,您所说的每一件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呵,闹了半天,你所能应我的还是有范围的……”
“先生想听真话,这便是真话。在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能做到的,即便是同样一件事,亦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这倒是句实在话。”
他拈着胡子,瞥了眼她的手……敲了一个时辰的门,两手的指节均红肿破裂,模糊血迹一片,可是自始至终,她似是丝毫不觉,不停的在他的指挥下忙碌。
他转了眸子:“那你先说说,你是何人?为何事求我?”
她屈膝下拜:“我是清宁王府的人,为我的夫君……特来求先生。”
“清宁王府?你是……”
“我叫苏锦翎,夫君是……”
“你是……清宁王妃?”
他有些不敢置信,却见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让先生见笑了。”
却是轮到他尴尬了。
清宁王素有贤名,又礼贤下士,战功卓巨,一直为人仰慕,他亦钦佩不已。且这位王爷只娶得王妃一位,一直宠爱不衰,为此拒绝了无数官宦显贵的提亲,近日又淡出朝廷,据说也是为了这位王妃。
有人笑他傻,有人笑他痴,还有人笑他不识时务,得罪重臣。可是自己却觉得这才是重情之人,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思及自己与亡妻当年的恩爱……
“王妃怎的不早说?”
“先生多年来不入宫廷,远避官府,想是不慕荣利,寡欲清心。而但凡求医问药,皆是为医病痛。病痛从不因人的身份而选择来或是不来,是轻还是重,那么求医之人又何来区别?”
他大笑:“清宁王是不世出的人物,想不到清宁王妃亦是不同寻常。若说以往的街谈巷议尚有几分虚夸,今日老夫算是亲眼得见了。既是如此,老夫便同你走这一遭。”
她大喜过望,然而当上了马车,方见她有几分不安。踌躇了半天,竟是为他编了一套谎言。
他已隐约猜出几分不对,待探了宇文玄逸脉象,方大惊失色……
“王妃快快请起。若是王妃不弃,可否允许老夫一诊脉息?”
指甫一搭上苏锦翎的手腕,拈着呼吸的手猛的一滞:“果然是‘同心结’!”
苏锦翎一惊。
这叶意钦的确是个高人,连第一御医何龄泰都诊不出的蛊毒他竟然一探便知。
“先生,不知这病症可有法能解?”
他皱着眉头,沉吟片刻:“王妃可知这‘同心结’的渊源?”
苏锦翎摇摇头。
“‘同心结’本是千年前苗疆族的一个女子所制。当时,这个苗疆女子与丈夫恩爱情深,怎奈丈夫在一次外出之际爱上了另一个女子,还把她带了回来。苗疆族本就是蛊毒的发源地,每个苗疆女子皆有制蛊的天赋。这个苗疆女子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已经给情敌下了蛊,这个蛊就是同心结。她还故意让情敌知晓同心结的毒性,让情敌在自己与丈夫的性命间做抉择。当然,也可用别的男子帮忙解毒,可若是如此,丈夫还会要这个女人吗?”
“结果呢?”苏锦翎已经有些能猜到故事的结局,也包括自己的结局。
叶意钦摇摇头:“没人知道,只是这个同心结却传了下来,初时是专门用以惩治背信弃义之人,后来却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此蛊虽然恶毒,不过也不失为检验彼此真心的手段……”
苏锦翎冷笑:“检验真心便要搭上性命吗?”
叶意钦苦笑:“有的时候,的确只有当对方死了,才会明白她对自己有多重要,也会明白自己有多愚蠢,而因为愚蠢,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当年他致力成为天下名医,先皇也极器重他,有意招他入太医院。怎奈妻子是逆贼之女,而想要成为太医则要求家世清白。
有人劝他休妻,他不肯。妻子后来得知,留下书信一封,内无一字怨言,只鼓励他一定要实现心中抱负。
妻子离家出走,七日后在山崖下寻到尸体,其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而他醉心医术,竟丝毫不觉。
后先皇下旨,他违旨不遵。先皇爱才,屡次招纳。而他屡次抗旨,终惹得先皇震怒,令他终生不得行医。
能否行医又如何?他已是失去了一心对他的人。这么多年来,每每深夜,妻子的身影便浮在眼前。
曾经,他不觉得妻子对他有多重要,记忆里也多是她忙碌的样子,她又极是少言寡语。可就是这种平淡,占据了他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他发现,终有一种东西比理想更重要,却原来,那才是他的理想。而他即便再医术如神,也不能起死回生。
后来,他重拾医术,却不挂牌,且一定要先知道人家夫妻是否恩爱才肯施救,竟成了怪癖,而若是夫妻情深,必是要使尽浑身解数,可是今天……
“先生只需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日?先生请放心,我不会乱来,如此只为有个准备。”
他惊异于这个年轻女子面对死亡的镇定,认真思考片刻:“其实时日可长可短,只是这个施蛊者对王妃怨念颇深,才加速了发作时间,也让王妃身受数倍的痛苦与消耗。而最为关键的是,因为王妃身子孱弱又用情深重,所以时间……”
“到底还有多少?”
叶意钦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若无解救,怕是不足一年……”
半晌,不闻她语。
行医这么多年,面对了太多生离死别,却是头一回不敢正视患者的脸色。
“而正因为彼此用情深重,王爷若想为王妃解毒,也同样损耗惨重……”
“那……他会怎样?”
“若是……”叶意钦飞速抬眼瞧了瞧她。
“我明白的,先生请讲。”
“只需静养调理,加以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余光瞥见她松了口气,整个人有点摇摇欲坠。
他急要扶住她,她已自行抓住了椅子扶手。
“其实此蛊也并非无法可解,”见她的眼底重新恢复些活气,他叹了口气:“只要施蛊者对您的怨念消了……”
她苦笑,段戾扬那种人的怨念怎会轻易消除?若是可以,也便不会想着要利用瑜妃谋害皇上,不会想着夺取皇位,不会拼尽最后的气力来攻杀卢逍、楚裳、和她,尤其是奉仙教的覆灭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她简直是毁了他处心积虑准备了这么多年的一盘棋,他怎能不恨她?况且谁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