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之时,听到他进来了。
她自然而然的往里让了让,他便躺了下来。
“怎么还不睡?”
“王爷不是也没睡?”
二人静默良久,他忽然道:“我听说你撕了我留给你的信?”
长睫抖了抖:“我不识字……”
“福禄寿喜识得……”
“王爷若是有话,大可以当面同我讲。”此言一出,却是有些赌气了。
“你就相信我一定会回来?万一我……”
“不会的,王爷说过……”话音戛然而止。
“我说过什么?”已是转了眸子看住她。
她的脸红了红,保持沉默。
“既是知道我会回来,为什么还要去找我?”指轻柔的卷动着她的一缕长发:“还记得上次我带兵去征讨常项,曾拜托母妃转告你,若我不回来,就让你代我去赏琼花,你便拒绝了。我发现,只要我不在身边,你便不肯听话了。”
“那王爷以后就不要再去做傻事了!”
“傻事?”揽过她,清寒的杜若之香轻轻的点在那鬓间的银丝,不顾她的躲避:“那么这是什么?”
牵过她的手,指尖摩挲着那已没了掌纹的掌心:“这又是什么?”
“我欠了王爷太多,任是做什么都无法报答王爷之万一……”
“你为我所做的,难道只是为了还我的人情?”
她咬住嘴唇,然而那句话在喉间滚了又滚,终是没有说出口,只道:“王爷如今已成家立室,又即将为人父,有些事情,王爷就是不爱惜自己,还是要顾虑他们……”
“‘他们’?”清寒的杜若之香浅浅的拂过发间:“那你呢?”
她靠近了他,手恰好落在他胸口:“我……我想看看王爷的伤……”
他一把握住她的小手,笑道:“已是好了。空空大师说幸好有这一回,才把体内的淤血除尽了……”
怀疑看他,他却是搂住她:“我骗你做什么?你难道不觉得我比月前要好上许多吗?”
她已然皱起了眉,他的臂弯便更紧了紧:“你说玄铮大婚,咱们送什么好?”
“……送一头猪!”
“猪?”
“嗯,宁姑娘以前是总搂着小白睡的……”
他大笑:“好,就送一头猪。这个礼物,果真别出心裁,绝无仅有,就不知玄铮见了会是什么表情。哈哈……也不知玄铮怎么就忽然转了心思,更不知他们两个那般脾气的人凑在一起,长信宫会乱成什么样子……”
见她依然严肃,他神色微僵,又忽然转作神秘:“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哥哥,苏穆风将军就要大婚了……”
果真惊天动地,苏锦翎当即弹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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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花朝节时的事了。
二月十二,明霞苑的茶花依然开得灿若朝霞,依然有许多女子将彩幡系在自己中意的枝头上赏红。四围皆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而远隔几重宫墙的流芳径,依然清冷孤寂,却有樱花如往年一般开了满树,落了满地,放眼望去,粉云重叠,迷离满目。
依然是曾经旧景,然而人却不依旧。
樱花再烂漫,终少了那一抹清淡的粉色,于是,也便少了一抹灵动。
苏穆风不知为何要来到这,或许是因了往年的习惯吧,自从十几年前在这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帮她挂上一只彩幡,以后每年的花朝节,他几乎都要来到此处,替她悬挂彩幡,而今……
他再次立在了那棵樱花树下。
繁花迷眼,落英缤纷,那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的彩幡早已失去了颜色,无精打采的隐在明媚之后,他却依然可以将它们一一寻出来,只是今年,乃至以后,还会有新的彩幡来点缀樱花的娇艳吗?
手探进袖中,取出一条彩幡……
那日,送亲的大队抵达肃剌草原,长治可汗率各部首领迎接天昊前来和亲的公主。
长天碧草,浩瀚无边,那个男子立在天地之间,一袭藏红长袍迎风猎猎,英武不凡。
宇文依薇下了车,一身大红嫁衣旋即被风吹得翩然起舞,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步上前,伸了手臂。
那只纤细的手便轻轻搭在他的臂上。
鲜红的绫罗依旧飞舞曼妙,人却站得稳了,随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不过是几丈远的距离,却仿佛走过了十二载的岁月。
绣着金丝银线的披帛时不时在眼前拂动,一忽是鼓着腮,固执的要将彩幡挂在枝头的小姑娘,一忽是纵马张弓,箭无虚发的少女,一忽是她满怀期待继而黯然的目光,一忽是玉雪山上于冰天雪地之间簇亮的双眸……
风卷过长草,缠绕在他的靴上,仿似要留住他。
他的脚步也愈发缓慢,那只搭在臂上的手依然是轻轻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在那一瞬,心底蓦地迟疑起来,对这个女子,他果真无一点感觉吗?
而在那一瞬,长治可汗已迎了上来。
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浓长的眉,漆黑的眸,举止从容,英气尽显。
这是个不错的男人,他想。
近了,更近了……
臂上忽然一紧,却是听到她的声音穿过草原粗犷的风悠悠落在耳畔:“记得每年花朝节,帮我系一条彩幡在那棵樱花树上……”
这是她自离开玉雪山跟他说的唯一一句。话音未落,那搭在臂上的手忽的一松……
仿佛在那一瞬,他方意识到心里积压着一团沉重,而随着那只手的离开,沉重忽的烟消云散,继而吹进了风。
他看到她向英武不凡的长治可汗走去,将方才还搭在他臂上的手轻轻放在那人宽厚的掌心,而他的臂依然空悬在原处。
“谢苏将军送依薇公主驾临肃剌……”
浑厚的嗓音震碎了他的怔忪,他方收回了臂,看向宇文依薇……她依然在注视他,只是曾经的期待与黯然已尽数掩在得体端庄的笑容之后。
只此一别,从今以后,再不相见。
咫尺天涯,从今以后,水远山遥。
草原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了鬓边的散发,迷了眼前的笑脸……
笑脸化作指间的彩幡。
他摩挲着那薄薄的一层绢布,寻了根樱花开得最灿烂的枝条,系了上去……
“苏将军……”
若不是那脸上的笑意略带挑衅,他真要以为宇文依薇……回来了。
“怎么,苏将军也有赏红的心情?”
多么相似的脸,多么迥异的笑容和语气,然而也正因为这份相似,今日竟也不觉得这位公主刁钻任性了。
“末将见过依蕾公主。”
宇文依蕾的目光淡淡的瞟过他,移向那在风中飘摆的彩幡,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知肃剌那边可有花朝节?”
他一怔。
是啊,肃剌那边可有花朝节?他怎么……从未想过?
“姐姐日前来了封信……”
他的目光立即转向她,却见她唇角一勾,不无嘲讽:“姐姐说她在那边很好,长治可汗对她很是体贴,而且……姐姐已经有孕了……”
眉心一紧,转而释然:“依薇公主真是有福呢……”
“苏将军可不是会这般说话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他眉目未抬:“末将还有事,先告辞……”
“哎……”
宇文依蕾似是要追上来,却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当即呼痛出声。
他急忙上前,略略一看,拱手一礼:“公主,得罪了。”
手握住她的踝骨,只一用力,只听一声轻响,关节已复位。
宇文依蕾紧咬嘴唇,额上尽是冷汗。
“公主稍等片刻,末将去……”
“你要将我丢在这?”
“末将是去找人来……”
“找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此处极为僻静,万一本宫……”
“末将快去快回……”
“苏将军,若是此刻受伤的是姐姐,你会对她置之不理吗?”
“公主,末将只是……”他眉心紧锁:“公主到底想末将怎样?”
“送我回去!”
“末将身份低微,万一……”
“你当年送姐姐回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什么‘万一’?”
眉心紧了又紧,终于拱手为礼:“公主,得罪了!”
小心翼翼的扶住宇文依蕾,她却好像的确伤得很重,将全身力气都压在他的臂上。
“苏将军,你喜欢姐姐吗?”
走了不多远,宇文依蕾忽然问道。
苏穆风神色一凛:“公主何出此言?”
宇文依蕾唇角一勾:“那苏将军喜欢清宁王妃吗?”
“公主!”苏穆风已然停住脚步,冷眸以对。
“看来苏将军还是对清宁王妃念念不忘啊……”
“公主,请你……”
“请我什么?我一直在想襄王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为什么不早点杀了她,结果要连累这么多人为她受苦……”
“公主……”
“若不是她,姐姐就不会去肃剌和亲……”
“公主,你好像忘了,依薇公主是替公主前去和亲……”
“是,是替我,可还不是因为你?”
“依薇公主已为肃剌可敦,万望公主不要伤了她的清誉……”
“清誉?你死了就全了她的清誉了!”
话音未落,忽然自滚连续葡萄花边纹的袖口蹿出一条红黑相间的蛇,直袭苏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