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乱君心

232依依惜别

澎湃的热血豪迈在飒飒的秋风催促下化作难舍的别绪离情。

苏锦翎不知自己是如何步下的台阶,待她走出奉仪门,看到那一字排开的三匹骏马,再看到他们身后密麻如林的军士,方发现那暂时被她遗忘到脑后的别离如今真实的迫近的逼到眼前。

她不禁止住脚步,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三个男子,一任风卷起长发,雾一样的遮挡在眼前。

“锦儿……”

苏穆风轻唤了一声,驱马上前。

她立刻拨开了碍事的头发,开心的叫了声:“哥……”

眼前的他身披黑甲,手持长槊,剑眉星目,英武非凡。

见这个自六岁起就郑重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男子而今要带军远征保护天昊一方百姓,心中顿生出无限感慨。

烈王骁勇善战,苏穆风自小耳濡目染,且熟读兵法,于无数次的皇家战事内测中屡占鳌头,这也便是为什么他虽从无战斗经验,却是被皇上批准带十万精兵出征讨逆的重要原因。而此番情势严峻,烈王亦在朝上,却没有请战出师……看来,烈王是想要儿子于战场上得到真实的历练,让烈王世子的名号更加实至名归。只是真枪实战远胜于纸上谈兵,刀剑无眼,苏穆风……此番真的能够建功立业平安凯旋吗?

“锦儿……”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心,苏穆风的声音带了些许安慰与豪壮:“听说洛城的月纶花开得很美。花有四瓣,每瓣各是一种颜色,据说若是能采到五瓣的月纶花,便可许一个心愿。锦儿,想不想看看五瓣的月纶花?”

湿意满眼,浸得那双眸子愈发晶亮清透:“若是能看到五瓣的月纶花,请它保佑我的哥哥能够平安归来。”

苏穆风心头一热,然而……哥哥,依然只是哥哥……

不过,也好。

此番一去,吉凶难料,虽有自信,可是沙场风云,变幻莫测,若是……她亦是会为自己伤心的吧?

心虽苦涩,却于唇边扯开一个灿烂的笑,使得那刚劲的面容愈显豪迈:“好,为兄会将月纶花带到锦儿面前听锦儿亲口许愿!”

苏锦翎抿紧唇,竭力笑得粲然,将盘中之物奉上。

苏穆风仅看了一下便飞快的瞄了宇文玄苍一眼,思谋片刻,沉声道:“既是锦儿不想让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为兄又怎会违背锦儿的意愿?”

如此,岂非自欺欺人,这满眼看不尽的将士如林,如何能不沾染血腥?又如何不违背她的意愿?

或许战争亦是对的,只有被鲜血浸润的土地,才能开出更美丽的鲜花。

可是,这是多么残酷的美丽?

抬了眼,只觉朝阳之辉虽极尽温柔,却也刺目。苏穆风蒙在金红的光中,战甲跃动殷殷的红光,有着豪迈,也有着悲壮。

她咽下喉间艰涩,依然笑着:“镇军大将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苏穆风敛了神色,目光炯亮,拱手为礼,撤马退后。

于是,一袭冰色长袍便映入眼帘。

依旧如往常一般,无论何时何地,永远是这么闲淡随意。

宇文玄逸坐在马上,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皆是轻松无比,手亦是闲闲的握着缰绳,好像不是要带军出征,而是要去远足。

袍摆与敞袖于风中翻卷,似要化为羽翼御风而飞,就连座下一身浑白的战马亦好像要生出两翼,只需腾身一跃,便会载着主人向着朝阳驰去。

一切都似在浮动,却只有一双眼……静静的,眸底簇亮,一瞬不瞬的望住她。

刹那间,好似琼花飘落,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琼花一年只开一次,我已是多年无暇观赏,今日得见,甚幸,有美人相伴赏花,更幸。不知来年是否还有机会来此赏花,亦不知锦翎姑娘可否愿陪本王赏花?

眼前模糊复清晰,却见他笑意微微,似血丹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飘在凉凉的风中,送到耳边:“你今天真美……”

她急忙垂下眼帘……否则,她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

奉上盘中之物。

却听他笑了。即便不去看他,依然可见往日的妖蛊魅惑。

“既是镇军大将军不肯违背姑娘心愿,宇文玄逸又怎会让姑娘伤心?”

此语亦极是豪迈,然而落在苏锦翎心中,却是春日里,他于知语亭中,于帘幔翩跹中轻轻拂动琴弦,亦是极为随意的说道……不过是被曲中之情所感,不禁思想若是得此佳人,必不负她,不让她在这大好春日伤心难过罢了……

“王爷,凡事请多加小心……”

她不知这句是否说出了口,只知待视线清晰之际,有一道光芒刺痛了双眼。

光芒中,一银甲之人正端坐在烈焰火驹之上,腰身笔直如松,长剑映日折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见那银亮与火红的极致交映,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明艳。

人就这么定定的望住他,竟忘了前进。

一时间,满目的金戈铁马皆不见,满心的哀伤郁结皆烟消云散,只余一个他,只有一个他。纵然相隔数步之遥,心却已紧紧的贴在一起,纵然此时无声,然而他所想的,她所想的,一切的一切,已尽在不言之中。

常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原是无声更有情。

已不知是谁走到了谁的跟前。

朝阳徐起,光芒万丈,笼着那两个人。

没有人能看清那二人眼中的神色,却只见他们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凝作这萧瑟秋日中的一双极美的剪影。

直到许多年后,自那场惨烈战役中活着回来的人们,但凡到了秋日,但凡见了这绚丽的朝阳,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这一双剪影。那时,他们尚不知冷酷无情的煜王与这白衣飘然的女子有着怎样的纠葛,却是无端端的觉得,那凝眸的一瞬,已如这山川河岳,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恒远。

有时,一瞬是那么短,短得让人来不及回味就过去了;有时,一瞬是那么长,长得仿佛诉说了此生所有的绵绵情意,又定下来生之约。

她看着那双冷锐的眸子,看着他眸中的那双小小的人影,多么希望就可以这般进驻他的眼中,随他而去。

朝阳的金光在他眼中跃动,融化了冰层,化作浓浓的柔情并着冰下隐藏的怜爱一并溢了出来。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相信自己的眼中也映着这一双人,映着此时的深情,且深深映进心底,让她在日后可能是漫长的等待中一遍遍温暖每一个寒夜。

唇边溢上笑意,奉上盘中的宝物。

他只一瞬不瞬的看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旁边有人催促吉时将过,大军该出发了。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粲然一笑,后退一步……

却有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腕子。

他攥得是那样紧,一时间竟让她觉得他是要将她拉上战马,一同奔赴战场。

对了,她记得他曾说,以后无论到哪里都要带上她……

他是要带她走吗?

一时间,心潮翻滚。然而……

他薄唇轻启,无声无息。

她却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说……等我!

就这么笑了,有泪飞速滑落,却依然笑着对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没有看到那个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冰色人影的眸中一黯。袍摆依旧翩飞,却似被雨打湿了的蝶翅般无力。

这一刻,立在奉仪门上那金光闪闪之人眼角一寒……是他?!

炮声隆隆,地动山摇,众军齐喝,呼风啸日。

腕子一松,那银甲之人已叱马远去,只余青丝漫卷,化为铺天盖地的网,罩住了她的心,一并远去。

烟尘滚滚,漫卷如波,迷了眼,迷了心,天地一片空茫。

地面在震颤,颠簸得心都仿佛没了去向,只有腕上的痛楚,深入骨髓。

“苏锦翎……”

一个声音如同利箭自万马奔腾中破空而出。

她急转了身子。

却是烟尘弥漫,隐约可见一个影子自高高的奉仪门上坠落,引起一片惊呼。

惊声未落,已有一点暗红伴着细碎坚定的马蹄之音穿烟踏浪而来。

那红影愈近,带着劈面的戾气,只一瞬便自身边擦过,一句恨声跌入烟尘:“你害死六哥了……”

劲风卷起裙摆,如狂花摇曳。转眸之际,宇文玄铮已驾着它的烈云追随大军而去。

烟尘渐歇,人声渐远,阳光渐明渐亮,尽情的宠爱着每一粒微尘。

苏锦翎静静的立在原地。

风轻轻的牵起裙角衣袖,在光中默默的飘舞着。

她木然的看着眼前一切,方才还是密压压的人,呼吸交错,马嘶交鸣,而现在,长空阔野,一望无际。

什么,都空了。

“姑娘,太子请姑娘回去呢。”一个尖细的嗓音低低的在耳边响起。

她默然转身。

然而“叮”的一声轻响,那个托盘上的金属管状物竖着滑落在地,激起一点烟土。

端元方要俯身去拾,却见那白色的罗袖快他一步拣了那宝物起来,揣在袖中。

端元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见她停了下来。

长发轻舞,似是要转身望向那烟尘消失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