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实在不甚美妙,因为嘶哑着嗓子,还断断续续,不过依稀听出是一首民谣,是歌唱八月十五月儿圆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样的昏暗,这样的境遇……
周围的呻吟声渐渐停了,牢房内只飘着这并不动人的歌声,偶尔有低泣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
很意外的,狱卒没有过来喝止。
她亦靠着墙半闭着眼欣赏着,然而歌声终于被下一阵咳嗽打断。
歌声一停,整个牢房更显郁闷。有人开始唉声叹气,有人开始咒骂。
那人好像还想继续唱,结果倒咳得更剧烈。
微合的长睫忽的一颤,一道电光划过脑海,激得她陡然坐起身子。
心跳隆隆,盖过了四围的嘈杂。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更往暗处缩了缩,然而一个清越的声音仿佛带着一道清凌凌的光亮悠悠的飘出了铁栅栏。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仿佛看到去年的那个春天,她与他初次相遇,在漱玉潭边。他一本正经的冷着脸道:“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唇边漫起笑意。
一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不过是个意外,然而谁能想到这个意外延展出了多少浪漫情怀?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歌舞一曲,本想借此了结小火龙事件,却于雨中结了更深的缘。
是他,数次在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没有让她做回那个渐冻人。她以为这便是上天注定,然而知道他的身份,立刻决意离开,却抵不住他的深情她的相思,聚散离合,几经辗转,最后又将走向何方?
多情自古空余恨,可是即便如此,却终究难舍难分。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多少个日夜,我这般思念着你。古人于相思有太多的缠绵诗句,每一句都那样恰切,每一句又那样无法尽诉我的情意。就像你在狱中几日,我也想愿逐月华流照君,却原来,这里根本是无法看到月亮的。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有时梦真是好东西,因为在梦里可以实现想要的一切,可以见到想见的人。我梦到咱们在风华江边,梦到在肃喇的青禾节上,梦到在雒阳镇,梦到所有的点滴……真开心啊,开心得都不想醒来。可是现实中,即便只隔着一堵墙,却见不到,听不到,这是怎样的凄伤与绝望?
玄苍,如果你真的在这里,如果你真的听到这首曲子,你能回答我吗?哪怕只是极简单的一句,让我知道你在哪?让我知道你到底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来到这,寻找的却是一个无望的等待。
歌声如空谷幽泉,带着旷古的清新,洗涤了满室的污浊。
周围静静的,只这歌声徐徐飘动,带着忧伤,带着期待,飘进每一间牢房,略一盘旋,又穿过栏杆飞出来,游入通道,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探去……
歌声终止。
她无力的靠在墙上,看着那团渐渐变大变朦胧的火光。
周围依然静寂,好像这股清泉有着治伤疗痛的奇效,竟是连隔壁的人都不再咳嗽了。
良久,静寂中悠悠飘来一句……
“无碍……”
只一句,极简短,亦如平日风格;极低沉,带着惯有的微哑,轻得如一缕风,却清晰的飘到她的耳畔。
长睫一颤,一点温热滑落耳畔,恰恰滴在那个声音上,发出断弦一般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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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的夜幕中,繁星漫天,浅淡如雪,簇拥着那只差一道边就圆满的月。
长风轻送,衔来一片疏朗的云,凤尾一般,缓缓扫过冰冷的月轮。
周围霎时暗下来,只余一个冰色的身影,孤单的立在繁花如星的月桂树下。
那身白中泛蓝的长袍在夜幕中更显幽深飘渺,袍摆敞袖皆当风而舞,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下颌微抬,似在仰望夜空,然而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苏锦翎,你这是要逼我出手吗?”
声音极低极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风在叹息。
而后又是一声轻笑,却好像饱含着无尽的无奈与苦楚。
“宇文玄苍,你真行,现在连我都利用上了……”
风狂卷,衣袂翩跹,鬓发纷飞,撕碎他的语音片片。
“可是为了她,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原本,我以为她是你的软肋,也曾想过用她来挟持你,却不想反来被你挟持,因为,她……也是我的软肋。
长风漫卷,花雨飘旋,迷了那人的身影,却凝住了唇边苦涩醉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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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几日了?
苏锦翎有些迷糊了。
她虽身负重伤,可是有了御医的细心调治,有了堪称灵丹妙药的冰雪优昙,在她入狱前,已经好了五成了,所以才有力气在那日痛斥襄王和太子。
连她也奇怪她怎么那么有勇气了,还是当着皇上的面,她是不是疯了?然而更奇怪的是,她竟然还救了驾,只是她当时好像什么也没做啊,可是那刀怎么就插到了她的胸口?她只模糊的记得自己当时想的是她可能要失去这个父亲了……
真够神奇的。
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心情分析这其中的真假,因为她的意识在一阵阵的昏沉,她不知道是因为胸口的伤又痛又痒时有黏黏的热流漫出将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只要一咳嗽就撕裂般的痛将她一次次从昏睡中唤醒,还是因为想于万千苦声中择取他的一句“无碍”令她时不时的惊醒……可自那日起,她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是自己在失去知觉之际疏忽了吗?
她只能拼命的让自己清醒,可是这种时候好像越来越少了。
她在发烧,口渴得厉害,她想去拿那摆在铁栏外的水碗,手指却只是动了动。
身子轻飘飘的,却只是浮在稻草上,好像打湿了的雾。
“小姑娘……”
隔壁轻敲着墙壁,伴着激烈的却极力压抑的咳嗽。
她勉强“嗯”了一声,那边就安静了。
天牢里除了叹息和呻吟,除了初来时的反抗和喊冤,所有的犯人都互不交流,因为只要一开口就有狱卒往里泼冷水。虽然是秋季,可是天牢阴暗,水滞留在牢内,几日不干。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其他犯人的来历,有的只是等待,或死亡或流放或贬职的等待,冷漠的等待。
不过自那日后,这一条通道两边的人都开始关心起苏锦翎来。
或许是因为她是天牢里关着的唯一的女子,或许是因为那一首轻灵的曲子,虽然调子轻轻,却不难感受到其中的伤感。
谁没有伤心事,尤其是困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天牢,等待未可知的命运……而这个小姑娘究竟有着怎样难以言说的心事?她又是因何来到这天牢?
其实她方来时,他们是很不屑了,关键是她很受优待,天牢每日只供一顿饭食,只一碗,几根青菜比头发丝粗不到哪去,搞不好又是霉的,若是得罪了狱卒,连馊饭都没得。可是她一日两餐,还有肉吃,定是事先买通了什么要人才得此厚待。
女人嘛,要讨便宜还不有的是法子?没准是恃宠而骄,结果罚到此处,又不曾用刑,过几天兴许就出去了。
她一如他们缩在角落里,若不是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叹息,他们都以为她已是死了。
直到那日……
是不是远离繁华太久,才让他们觉得那歌声分外动听?而要有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唱出这般澄澈的曲子?
他们一字一句的听着,凝神屏气,生怕打扰了她。
她反复唱了多次,终于停了,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可遏止的回响着这支曲子。
直到一个似是叹息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好像听到那歌声停歇的暗处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
刹那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然后便是静寂,一连三日,摆在铁栏前的饭菜热腾腾的来,原封不动的走,只有轻咳屡屡传出,却极力压制,好像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
那些狱卒依然对她很关照,却始终不肯请太医过来医治,有人提议,却直接被泼了冷水。
他们只好时不时的发出声响,引她注意,生怕她一睡不醒。
她也似了解他们的用意,每每声响过后,她都应一声,让人安心,然而那应声缺是越来越迟,越来越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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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今天是十五。
她勉力睁开眼睛,又闭上。
对面壁上的灯火好像在转,转得她头都晕了。
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月亮爬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