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幽暗,禅房清冷。
简易的木桌边分坐两人,其上摇曳的烛影各映着半张脸。一个冰冷凌厉,一个静寂超然。
“你是说……你也无能为力?”声音亦如面容般冷厉。
“施主在冰玉寒洞修身的第二日,贫僧便见过这位姑娘。”沐于光中的眼目光清亮,竟似孩童:“事出偶然,贫僧忽然发现令她体质有异的原因竟是她在异世尚有真身……”
宇文玄苍眉心紧锁。
“贫僧知道施主对此事难以置信,不仅是施主,任是什么人都很难相信一副灵魂竟会拥有两具真身。只是身在异世的那具气息微弱,才使得她在此世存活,一旦……”
“你是说只要那具真身消失她便可……”
“那个异世远在遥不可及处,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去得了……”
“她自己会不会……”
话到此,他忽然想到婚礼那日,雷电交加,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宣昌,我不要回去,抓住我,千万别让我走……”
“这种事,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而若是她真的明了亦不可说出,否则定去而不返。况魂魄无依,即便那真身消失她亦不知会去往何方。而且我不得不告诉施主,正因异世真身尚存,以后每有雷声,她虽有灵物护身,不至于魂魄离体,然而必将承受身体如车裂般的痛楚……”
宇文玄苍搭在案边的手猛的攥紧:“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摇头之际,那蒙在右眼上的黑布移入烛光内:“除非异世的那具真身消亡……”
“我现在只想知道此前的十五年她是如何度过……”
“施主忘了,她的母亲是云裔女子……”
“我倒真是忘了……”
“不过亦是无用,云裔女子但凡与外族的男子结缘,必定命不久长……”
宇文玄苍冷笑:“依你所言,只能坐等那具真身死去,否则她必要终生遭雷声所害?”
空空师傅静默片刻:“施主对那女子果然是用情至深……”
宇文玄苍蹙眉不语,脸色愈见冷飒。
“贫僧想给施主讲个故事……”
“故事?”
宇文玄苍唇角微挑……空空师傅在开玩笑吧?都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会有心情听什么故事?
见他目中尽是不可思议及嘲讽,空空师傅微微一笑,目光纯净:“不过是个故事,或许可略略开解眼前困惑,反正暂不知何去何从,聊以解忧罢了……”
宇文玄苍疲惫的靠进椅背,闭上眼睛,搭在案边的手轻轻一摆。
纯净的目光渐渐变作难以触摸的深沉,空空师傅微合了眼,转动指间念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苦行僧在柴房修行……”
“宣昌……”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夹着恐惧悲恸的惊呼。
宇文玄苍旋即睁开眼睛,只是瞬间便移到隔壁,一把抱住在榻上哭喊的人:“锦翎……”
“宣昌,别死,我不要你死,你别死!宣昌,你醒醒,别死,别死啊……”
宇文玄苍紧紧的拥住她,却也制止不了她的挣扎。她的眼睛半开半合,泪水迷蒙着雾气,好像沉浸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中,看不到他眼中的急切与心痛,只一个劲喊着“别死,别死……”
她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锦翎,醒醒,我没事,我在这……”他安抚道,凌厉的目光却霎时扫向空空师傅。
“她不过是去了七月十四日亥子之交的冰玉寒洞……”空空师傅分外淡然。
“你……”宇文玄苍神色骤变。
空空师傅微合双目:“施主莫忘了,她是云裔女子的后人,且此处恰是冰玉寒洞的入口……”
语气愈发轻松:“如此甚好,否则亦会让她在无意中多出一条罪业……”
宇文玄苍看着他,真恨不能将此人在顷刻之间碎成粉末。
空空师傅叹了口气,执佛珠在苏锦翎头上晃了一圈,口中念了一句。
苏锦翎哭声顿止,目光逐渐清亮起来。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陌生的房间,看到拿黑布蒙了一只右眼左眼却纯净如孩童的空空师傅,顿时忆起他就是中元节于甘露寺遇到的那个古怪和尚:“你……”
“锦翎……”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呼唤。
她急忙抬了眼,正对上一双焦急的眸子。
刹那间,那恐怖惊心的一幕再次席卷而来。
她颤颤的抬起手,搭上他右衽的绣银纹衣襟,忽然用力一拽……
宇文玄苍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出手阻拦之际,却听她嘶声尖叫:“放开我!”
他的手就那么停在她腕上,缓缓松开,垂于身侧。
空空师傅退后一步,消失在青布门帘之外。
她的手颤得不听使唤,费了半天劲才解开那中衣领子,往下一扯……
一个T形的伤疤,恰似蓝凤振翅而入,虽是极小,那淡粉的颜色也似要融进于旁边雪样的肌肤,却依旧触目惊心,恍若一把利刃刺入眼中,刺入心底。
泪再次滑下,模糊了那淡淡的粉。她急忙眨眨眼,抖落迷蒙,只定定的看着。
“早已好了……”他轻轻拉下她揪住衣襟的手。
她忽然扑入他怀中,死死搂住他,放声大哭:“你是傻瓜!是骗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要你死!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语无伦次,他倒忍不住笑了,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快别哭了,休息一下……”
她不肯,只揪住他的衣襟,哭得心碎又无助。
他无奈,只好揽着她坐在塌边。她恹恹的病了多日,终是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的要睡去,却怕她因此勾出什么病来,又逗得她说了几句话,待她抽泣渐止方不再扰她。
他则靠在一边,将白貂皮风麾拉近她的下颌,细心掖好。又见搭在腮边的发丝凌乱,轻轻拢了别在耳后,露出有些潮红的脸。她的小嘴仍在噘着,时不时的咕哝两句,似仍沉在梦中的那场惊心动魄而无法睡得安稳。
他凝神看了她许久,方以臂为枕垫于脑后,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微合双目,叹了口气,唇角勾上一丝笑意,不多时竟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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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雾……漫天的红雾……就这样席卷而来。
一只燃着妖冶的蓝火的凤凰振翅翱翔,如闪电般撕开雪雾,化为利箭直刺入雪色人影的心脏。
那抹雪色昂然而立,却于纷飞如雨的猩红中,渐渐模糊,消失……
“宣昌……”她痛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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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醒醒,醒醒……”
她惊惶的睁开眼,待眼前那几张浮动的人脸终于合成一个,仍不可置信瞅了半天,忽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
她力气是那样大,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他轻拍她的臂,忍笑道:“没事了,不过是个梦……”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终哄得她渐渐放松了神经,听清了他的心跳,感到他的呼吸亦是温热的缭绕在耳畔。
缓缓放了手,盯着眼前的那身雪色衣袍许久,又忽的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终忍不住笑出声,捉住她的腕:“好了好了,早就没事了,赶紧收拾一下,咱们该回去了……”
回去……
此刻仿佛终于醒转过来……
熹微的晨光透过白绫纸,静静的映着屋中简陋的一切。
“这是……”
他不言,只丢了句“把床铺整理好便出来吧”,便先自撩了那蓝布门帘出去了。
她下了榻,将蓝布棉被叠好放在一边,又把暗花软枕摆摆正。
只是这一动,一线红绳蓦地自枕边露出。
是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沉甸甸的。
拨开袋口……
一串红绳穿就的一百二十枚铜板,簇新崭亮;指甲大小的两套黄金碗碟瓶盏,虽则小,却有云纹精雕细刻,极为别致;十个小金锞子玲珑喜人,还有一个红绒锦盒……
打开……
竟是一双点珠耳环,式样简单,只一根银线连缀一颗莹白珍珠。然而那银线细到极致,若无光照,便好似一颗星星于指间浮动。
她将这些物件摊开在榻上,一一看过,拣了耳环,迟疑片刻,抿唇一笑,戴在耳上,其余细心收入袋中,其余细心收入袋中,却见那枕头依旧高低不平。
轻轻一掀……
象征“吉”、“利”、“高”等的橘、荔、糕、枣亦包得漂漂亮亮的摆在那。
这些东西他是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唇角一弯,抽出帕子将压岁果子包起,再留心找了找他有没有又藏了什么惊喜。待确定无有遗漏,方掀了门帘走出去。
宇文玄苍正立于院中与一个茶褐色僧袍的男子低声交谈。
朝阳于低矮的院墙上露出半张脸,将柔润的光辉笼在那一袭白貂皮风麾上,铺洒成一层淡淡的金红,那般高贵,那般圣洁。
苏锦翎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蓬荜生辉”这个词语,这个鄙陋的小院正因了他而熠熠明亮起来。不仅是这小院,就包括她,心里也好像被那光照亮,暖融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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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据说是因为服务器升级且升级完毕,可是我这边怎么好像还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