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想写书之人即便拟定大纲打好了腹稿,可真正动笔前还是会凝神静气好一阵子斟词酌句,颜子虚再次进入书房时,见到本来狼狈脏乱的书房竟然焕然一新,不但打扫干净而且所有毁损残破的家具统统换了新的,知道自己新交的这两位兄长的确是窝心体己之人,也不客气,当下便随手从身旁一堆毛笔中挑了一支出来,提腕发呆。
这一次,断玄之目全力开启后,看着视域中各种物件摆设的元气凝结,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知物需要亲手触碰毛笔,或是通过笔锋碰触,才能感知承载处元气厚薄,现在他想做的,就是仅仅通过元气视域即可判断出所有元气浓厚浅薄,而不需要触碰,也就是比知物更高深一层的境界,他早取好了名字,就叫衡度。
万物都由元气在其中,或多或少,或厚或薄,要想一眼看穿其中奥妙,其实已经是神迹一般的境界,不过颜子虚并不是好高骛远的人,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第一就是前世修为经验摆在了这里,第二则是他有别人所无法企及的先决条件——断玄之目。自从定下视域即是领域的基调之后,他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别人想都没想过的艰辛之路。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澹台灭明的修行经验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这九个字,所以他能将识海分光演变为九色之术,最终脱离阿修罗神皇的控制;颜子虚今生的修行仍旧以天地万物元气为基础,乃是“正”,而以视域为领域,以笔锋为剑锋,就是“奇”了。
闭眼时一无所有,睁眼时天地在手,这其中包含着的野心和壮志,或许只有一旁静静陪着的苏摩迦翎通过心中若有若无的情丝能感应得到。
小丫头知道颜子虚此时心中无时不刻都在遇到瓶颈和困境,看似提笔静坐不动,实则心里神念疾转,终究熬不过真实心性,起初时那个古井不波的假面早丢出了十万八千里,在曼陀罗情花里被颜子虚半用强的打开心扉之后,苏摩就恢复成小女孩性子,把下巴搁在崭新的书桌上百无聊赖的说着闲话。
“明明可以用苍神剑或自然神君的青丝作为你修行破境的依仗,你倒好,偏就不用,是你的了干嘛不用。还有我说的那些或许真的能找到天神遗蜕的地方,你居然一听我说要更高境界才有把握就马上闭关闷在这间屋子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这是不是叫闭门造车嘛。”
颜子虚分出一道神念说道,“明明对我这样做没意见,甚至还很欣赏我勇于创新的决心,你倒好,偏要反过来埋怨我,鼓励的话干嘛憋着不说。”
苏摩一窒,半晌才嗔道,“不准用情丝偷窥我,还有,不准学我腔调说话。”
颜子虚不禁莞尔,“我知道你怕我觉得枯燥无聊才找话聊天,我这不是也怕你觉得陪着我无趣嘛。”
苏摩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叹道,“你真想打一场诸神之战?”小丫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为我两个字吞了回去。
颜子虚何尝没感应到,坦然说道,“不仅为你,也为自己和所有身边的人。那位皇帝陛下没有在夏府出手杀我,想必也是想我这么做吧,阿修罗族人一生都视为了信念而战死为毕生最大的荣耀,我这父亲和弟弟似乎都是一个想法,要在我自觉走到最巅峰的时候灭杀我,好像这样才能打破那个血继恶咒。”
“听你的话,好像你对阿修罗皇帝并没太多恶感,反倒是有些尊敬。是不是男人们都觉得强者总是值得尊敬的?”
颜子虚想了一会才说道,“能在极不公平的天地间挣扎成为睥睨众生的强者,单论这种过程本就值得给予必要的尊重。何况我从某一世的零散记忆中得知,很久以前阿修罗八千铁卫被逐离天庭,好像就是因为铁卫中有个叫梵天的家伙不循规矩,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名叫孔雀的公主殿下。”
那一世,我叫孔雀,你叫梵天……
血红色的夺天之门前,从红莲业火中飘来的这句话,再次响在颜子虚的心海。
苏摩直起腰来认真的看着颜子虚,嘴角微微翘起,似乎也沉浸在昔日的回忆当中,“是啊,你这家伙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循规蹈矩呢。”
“既然早就知道了,那就容我再任性一次,今生在劫世来临前把所有前世累积下来的恩怨情仇统统了结了吧。”颜子虚视线的焦点落在了无限远处的彼方,喃喃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休止的写字。
首先拿的是用来书写中堂大轴的巨大抓笔,铺在桌上的是星芽宣足有四五百张厚,不沾点墨的毫尖在纸上轻轻滑过。抓笔能很好的承受五指间透笔而过的缕缕剑意,然而颜子虚却还是会不时在两指厚的宣纸上割出一道贯穿痕迹,透过最下面那张纸依稀可见桌面上一道细细划痕。
手中毛笔是轮换着来的,有时在更换了一枝较小的笔后,力道控制不住仍然会有数根毫须从中脱落,轻轻落于纸上,换来颜子虚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笔的更换,颜子虚也会逐步抽减纸张数量,以配合手中笔所能承受的最大力度,务必使得全力之下毫尖依然,而最下面那张纸破后桌面光滑如初。
这种近乎于自虐的要求对于精准度有极高的要求,更要求手眼心三者配合不能出任何纰漏。苏摩迦翎见他专心致志写字,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割纸,无暇理会自己,闲得发慌的时候小丫头端来了一大盆水果,开始吭哧吭哧的吃。
中途颜子虚停下来看着她的时候,小丫头带着无辜的表情递了一个大桃子过来,见颜子虚无可奈何的转回头去,她撅了撅嘴,双手捧着桃子狠狠咬了一口,汁水四溢,仿佛是咬了一口某人的肉。
在各种嘎吱吧嗒声里,颜子虚出错的几率又高了一些。
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萧掌柜重金购来的那些各色毛笔一根根减少,一百刀星芽宣日趋消失,颜子虚出错的次数渐渐减少到了每天不过十次。
然后是十天也难得弄坏一支笔。
待到书桌上半月过去也没有出现新的划痕时,颜子虚开始随意更换手中毛笔,在一旁随手拈起一叠星芽宣,也不用细数张数,必定是落笔后每张纸都尽数切开,而其中力道刚好控制在最后一张薄薄的宣纸被割破而书桌安然无恙。
这时,距起初书房狼藉一片,仅仅过去了一个月。
苏摩吃遍了怒南山上的所有水果,最让她喜欢的还是一种名叫车前子的小红果,小丫头甚至迷上了一种小把戏,就是在吃完车前子后,将其细细的长梗含在嘴里用舌头将其打结。
颜子虚惊讶于她丁香小舌的本事,不出五秒居然能将一根长梗弄出两个结来,某人邪恶想过这等本事若是用在夜里床第之上,不知会有多么销魂。然而这个想法他只能任其一闪而过,说是绝对不敢的,至少现在不敢。
唯一能做的,就是拍手叫好,鼓励小丫头将这个本事继续发扬光大。现在不敢,可不代表以后不会,是不是?人总得有些美好的希望和寄托,这时候颜子虚总在心里安慰自己,即便身处天神界,可我的骨子里还是藏着一个烟雨街上的小混混啊。
当衡度这关差不多已经被抛在身后的时候,颜子虚终于抛下了那些没用完的毛笔,一百刀纸此时也已经用得寥寥无几。对于这段疯狂的特训,他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后天生成了一个精准的天赋。断玄之目里每看到一样东西,第一眼反应就是判断出其元气厚薄深浅,万物附着的那层元气在元气视域里似乎已经变成了若干层薄薄的星芽宣,要做的无非是顺其自然的从指尖发出精确到几分几厘几毫的力量,将其刺个通透。
苏摩和他玩了个游戏,从剩余不多的宣纸里搬出一叠捧在手中,颜子虚并不用神识扫过,看了一眼后便信手从旁边拿过一支三紫七羊的短锋,抖腕震落了数十根毫颖,说道,“两百五十七张星芽宣,只需狼毫一百一十八根,羊毫三百三十四根,刚好破纸。”
一笔捺过。
苏摩只觉得一道锋锐之意透过毫尖在双手掌心轻轻扫过,宣纸在手中断成两叠散落一地,而嫩.白的肌肤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傻傻看着犹自飘飞的宣纸以及颜子虚脸上自信而可恶的笑容,苏摩想到刚才那几个让她头痛不已的数字,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