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的是,这宝货楼一层楼竟然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身后门吱呀一声关上,便是两重天地,静寂得能让颜子虚耳朵里轰隆隆作响。
“这又算什么?”
颜子虚嘀咕着,绕着不大的一层楼走了一圈,这边弹了一指红玉珊瑚,那边摸了一记象牙莲花,在他看不懂的狂草图前托着下巴瞅了半晌,嘴里“什么山,什么主”半天,也没认全落款那几个字就是“借山吟馆主”,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一张太师椅摊成个大字型,百无聊赖之下,大声嚷道,“就没个活人出来倒茶迎客?”
“少爷,有点不对。以往这里都有人负责收取入楼费用。”
池老头的声音从昔我剑里传来。
颜子虚没去想像剑里数人正围坐碧蓝湖仰头看天,看电影般体验自己第一视角感受的情景,没好气的回了句,“没人最好,要是十万丢出去连杯白水都喝不到,这待客之道也忒不对了些。”
“这里确实应该有人的啊。”另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呆在昔我剑里一直不曾说过话的聂冰绡,颜子虚这才记起原来自己身边就有个挂名的海族左路巡守。
颜子虚听到她同样纳闷的说话,心底里那丝不祥的感觉又悄悄变大了几分,抬头看了看进来时的门,以及另一处通往二层楼的的阶梯。
一个本来应该有人的地方突然没人了,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走了,二是死了,更何况这一层楼各色珍贵摆件、名人挂轴看样子就是让客人心甘情愿舒舒服服交钱登楼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楼外海族披甲卫士个个尽忠职守站如标枪丝毫不知里面的异样,若说楼内的人都是惫懒擅离之辈,颜子虚也不信。
所以想了想后,心里另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接踵而来的新问题是:这一切是不是跟那名引得他心神异动的黑衣人有关?
“原本该在这一层楼待客接物之人,想必也不缺修行者吧?”颜子虚问了一句,空旷的大厅里一个人自言自语显得怪异之极。
“本该在那边的木台后坐着的四名洞玄计师按理说是绝不会随意离开的,更不用说一层楼的七个待客小童都是机灵聪颖之辈,虽说都是知微境界,但也算一只脚进了修行大门。”聂冰绡答道。“这层楼本是稍作休息以及委托交易事宜所用,所以守卫并不多,仅仅附有隔绝视听和神念窥视的阵法。而二层楼以上所有我族族人都至少是洞玄,护卫中至少有一名至虚境界坐镇。再说多年来,也没出现过敢在海族潮市,这座云结空溟大阵里乱来的先例。”
红绡女说得三分狐疑,剩下七分却是对于自家潮市的自信,根本没想到颜子虚此刻心里想的却是究竟谁能这么嚣张而隐秘的在海族领地,冒着天下大不韪肆意妄为。
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句话是和气生财的注脚,一言不合就掀别人摊子的行为不仅会被鄙视,也会在自己头上贴上禁止往来的黑色名单,对于敢在专为洞玄之上修行者开设的海族金岛上制造事端的人是何来历有何目的,颜子虚确实很好奇。
沉吟片刻,颜子虚觉得还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毕竟昔我剑里还有几个为了逃票而躲起来的大活人,尤其是聂冰绡这位似乎比谁都熟悉潮市的海族女子。
“如果没猜错,这座宝货楼除了第一层,应该每层都有阵法笼罩,外面看不清楚,我倒想知道,这楼究竟有几层高?”
“三层。第二层是叠加了空间阵法的一百零八个房间和一个大厅所在,比第一层不知大了多少倍,专用来进行有些类似拍卖的以物易物,交易师是我海族一位萨长老,十多年前就已经是至虚境界。至于第三层,连我都不知道作何用。”
听完聂冰绡这样一说,颜子虚半开玩笑的说道,“希望第三层里藏了你海族数万精锐,个个摩拳擦掌,作势欲动。”
“少爷,依老朽的建议,我们还是就此出楼的好。”池老头的声音突然平静响起。
颜子虚还没来得及说话,叶似锦便开口打趣道,“怎么,池老想趁着没人,连这十万也省了?”
“省钱事小,叶公子难道没发现事情太过古怪吗?”
“哪里怪了?”
池老头的声音隔了半天才响起,似乎是又重复确认了一个事实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只怕这时要走也为时已晚。如果不是我家少爷或剑灵刻意禁锢了我俩,那就是这一层楼的阵法已经改变。因为,我已经不能自己离开这把昔我剑了。”
颜子虚一惊,心神暗摄之下,发现池老头所言不假,昔我剑虽然瞬间闪现在右手之中,然而以往心念所至便能将剑里所藏的活人或死物摄出的能力完全失效,仿佛这一层楼的大厅里多了一层极薄而坚韧的膜,将其他空间和这座楼完全隔开。
“少爷不用再试了,现在连我都不能连通昔我剑里外两重空间,池老他们现在已经连声音都无法传递出来了。”剑灵少女的心神感应传来,显然作为本命剑灵,阵法还不能阻隔这层心神感应。
骤逢异变,颜子虚蹙起眉头,转身朝来时的门走去,然而伸手去推时才发现原本应该吱呀一下应声而开的木门竟然不复存在,触手所及传来的感觉是碰到了一堵坚硬的墙。颜子虚很确定他没记错进来的门所在的位置,唯一的解释就是如池老头所说,整个宝货楼的阵法已经悄然改变。
“看来要走也是走不了啦。”
颜子虚笑嘻嘻的转过身来,看着楼梯空处说道。
取下脸上面具,恢复真身面容后,见楼梯空处依旧无人,颜子虚挑了挑眉大声说道,“我都真面目见人了,阁下既然留我,为何还遮遮掩掩不肯现身,莫非强行改变这座宝货楼的海族大阵过于勉强,力不从心正在吐血?”
想到叶似锦和池老头都已经不能出声相捧,这单口相声有些不够劲,颜子虚自己嘿嘿讪笑了几声,算是为刚才那个冷笑话做个回应。
不知是笑话太冷,还是激将法起了作用。
转瞬间,厅堂里顿时寒意四起,直如严冬突至。
颜子虚心里一跳,先前的猜测更是落在实处,这凛冽如刀的冰寒,根本就是一念之下千万人丧命的杀生之意所化,那些一层楼的海族族人只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颜子虚冷哼一声,“好大的阵仗,莫非你以为一道杀意之下,我就会冷得双腿发抖,老老实实给你跪下,双手送上颈上人头的说?”
一袭黑衣终于在楼梯口露出下摆一角,一把悦耳得如同仙音天籁般的女声响起,如焦尾古筝二十五弦连弹,落下的音符却依旧个个沾雪挂冰,又冷又脆。
“莫非你不怕死?”
“还是你以为我的手段不够杀你?”
“三层楼上云结空溟阵的阵眼已经落在我手,几百年来从没有只开一天就要结束的海族潮市,今天就要破例。你上岛时那般看我就该死,现在留你一条小命,我不过想问你一个问题罢了。”
说一句便下一级楼梯,几句话说完,黑衣人完全下得楼来,依旧将宽大兜帽盖住面容,看不清长相。
“声音不错,可惜长得不怎么样。”听得整座大阵的阵眼就在三层楼上,居然已经落在这人手里,有些震惊的颜子虚勉强镇定心神,不改男人本性,激将法故技重施的同时心神微动,示意秀雷问问红绡女这黑衣女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多会秀雷传来心念,说池老头和聂冰绡都觉得有七分真,颜子虚的心顿时冷了七分。
黑衣女不屑说道,“如果想看我真面目是你最后一个心愿,你可以拿回答我这个问题来交换。这会是本次海族潮市宝货楼第一个交易,也是最后一个。”
“明明声音好听,怎么说起话来却像屠户切肉似的,”颜子虚叹了口气,话虽故作轻松,但这口叹气却是实打实的后悔,刚才怎么就信了池老头的话,为了省那二十万而让两个帮手落得被困昔我剑的尴尬境地,否则三对一怎么也能占些人数上的优势。
“好吧,如果你同意取下兜帽让我看看模样,我可以考虑先听听你的问题再看要不要回答。”
此刻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的打算,如果二层楼那些海族人此刻都落在了黑衣女手里,那么她的实力显然比至虚更高,而且颜子虚最担心的是自己看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巨大冰山的一角。虽然说不出为何心里有这种预感,但是就像起先登岛时那个预感此刻不幸成真一样,他不禁开始担心事态的发展会像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好的不灵坏的灵。
“我自信九州之上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世家的修行法诀能察觉到我的异样,这座岛上其他修行者几乎都蒙蔽身形甚至改变容貌,而你偏偏对我一个人投入了极大的关注,为什么?”黑衣女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甚至能感受到你试图追踪我,不要否认这点。”
当异样这个词从黑衣女口里说出来时,颜子虚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最不愿承认的结果终于按捺不住露头,将他心里仅存的侥幸打得粉碎。
艰难的将堵住喉咙的那句话压回胸腔,颜子虚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像是吞了口干涩的沙砾,“你信不信命运?”
他似乎要转开话题般反问了一个千百年来已经被说得如同卷边发黑的书页般陈旧的问题。
不等黑衣女回答,他复又自嘲般笑着自问自答道,“或者说你知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人们常以在命运的指引下为开头,说一些有关于宿命和注定之类的话。现在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或者说我其实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
“你的意思就是你用某种我不知道的法诀或基于某个我不了解的原因,对我予以特殊关注,都是因为命运的指引?”黑衣女轻笑了一声,像亘古不化的玄冰喀喇一声裂了条细缝。
“如果这就是你的回答,我可以不履行我和你的交易约定。”
黑衣女兜帽下依旧是漆黑一片,仿佛里面藏着一片连光线也逃不出的无底深渊。
“你掀不掀开帽子已经不重要了,”颜子虚笑笑道,“我现在很想跟你打个赌。”
“赌?你连命都不是你的了,还拿什么跟我赌?”黑衣女不掩嘲讽之意说道。
颜子虚想了想认真说道,“拿你我以后的命来赌。”
不等黑衣女继续说出尖锐嘲讽,颜子虚说道,“来这里之前有人跟我说过,这次碎玉海之行我会去一个危险的地方。”
“那人说的没错,你该听劝。”
颜子虚摇摇头,“她的预言不是指海族潮市,而是另一个将会有更危险的存在出现的地方,况且她预言是说我不会有事。我相信她,或者说现在我只能相信她,所以今天不管你能操控这座海族神奇大阵也好,能随意杀死至虚境界的修行者也好,你都杀不了我。这就是命运对我的指引。”
颜子虚的话有些玄乎拗口,但是黑衣女听懂了。
“有句话叫老天安排的最大,虽然这句话是说的一只猴子和一个仙女的爱情故事,可我觉得用在现在也挺合适,”颜子虚转手将昔我剑收入体内,用最无赖也是最无奈的姿态押上了生平最大的一个赌注。
既然云结空溟大阵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困住了本命昔我剑里动惮不得,那么一旦颜子虚死,共生同命的昔我剑以及那些人都会死;可傲狠和林婉儿都说了此次黄昏战场之行即便是有危险,也不能损害到颜子虚,反而对于他身边的亲密之人不利。
也就是从理论上来说,在林婉儿预见的那个未来之中,颜子虚根本百无禁忌,如今海族这座云结空溟阵将叶似锦众人尽数困于昔我剑跟颜子虚和昔我剑同系一命,反而是给他们贴上了一层保护符。
想到这,颜子虚才看似嚣张实则谨慎的将昔我剑收入体内,笑着把黑衣女的矛头再度引向自身,一字一句“你说我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我偏要跟你赌,你今天,绝对,绝对,杀不了我。”
见黑衣女仿佛被自己气势压倒一般沉默,颜子虚放下包袱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命运会如何安排,可我相信就算现在的你强大到能一个指头碾死我,也要不了我的命。”
他摊开手做出任人鱼肉的姿势,抑制住内心的狂跳,脸上保持着淡然若定的笑。
黑衣女迈下了最后一级楼梯,平视颜子虚。
兜帽里依旧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颜子虚肆意的上下扫射了几眼,说道,“你很高,一定有双漂亮而修长的腿。可惜,脸见不得人。”
黑衣女终于开口了。
“人之将死,往往会说些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而信任这种事情,最能让人后悔,也最伤人。我不知道为你预言的人是谁,可我知道,你马上就将为你盲目的信任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一只普通的女子手掌从黑衣里伸出,并不纤细,也不白皙,却好像带着牵引世间所有目光的力量。
“从头到尾你只说对了一件事。要碾死区区至虚,我的确只需要一根指头。”
……
【PS:让打架来得更长篇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