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是个适合思索的好地方,尤其是虫豸鸣声全无,只有哗哗的海浪声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小孤岛。不过这种适合静坐思考人生哲学问题的小孤岛,却不适宜上演荒岛余生的苦情戏码,方圆百十步的岛屿更适合被叫做沙滩,涨潮时分能否露出海面尚在未知,即便不会被淹死,岛上连颗椰子树也没有,孟罗实在想不到若是被大老板扔在了这小岛上除了游回热港还有别的任何生机。
一番衡量,修复九字刀和击败羽临伽都是后话,老老实实回答那个突如其来的古怪问题才是求生的正道。大老板的心思谁也猜不到,曲意奉承拿个敷衍他的马屁借口是不行的,一切都落在自己身上。孟罗很悲哀的发现,无论他怎么从宏观角度出发,思绪总是会被前面二十年的回忆所牵扯,不由自主的落到自己的人生历程上去,脑子里如海浪般来回冲刷的,都是这些年来的一些琐碎事。
双亲的脸都没有任何印象,类似情况在烟雨街上的混混群里并不少见,然而孟罗是个异类,他心灵深处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美好回忆的双亲,固执得连玩笑话都不太能入耳。八九岁的时候心里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他知道了不会有从天而降的严父慈母出现在眼前,告诉他因为某些不得已的理由才离开,然后三人喜极而泣相拥而归。然而渐渐坚硬的心里,始终留白了最为隐秘的一处柔软,预备着给某日得知父母容貌,好勾勒出一幅缺失了多年的全家福。
听不得骂娘的话这个习惯依旧保持着,身材长高肌肉线条开始显露,加上狠辣的打架手段,的确让很多当面的叫骂变成腹诽或是身后的谣言羞辱。十一岁时,烟雨街某个跟孟罗势不两立多年的一个小混混再次当众戳了他这个伤疤,孟罗暴走如狼,当即跳过酒吧桌子把这个大他三岁的对头一只耳朵扯下来大半,因为刚罩住这个酒吧召集一帮兄弟喝酒庆贺的混混少年召集一众人等将他拖入后巷打了个半死,手脚加肋骨一齐断了五根,眼睛差点被酒瓶扎瞎。救他的人是正在后巷翻垃圾找东西吃的颜子虚,十三岁。
被一个小混混要了半条命,然后另一个小混混花了三个月还给他半条命,两人因此结识。孟罗一直不知道颜子虚那三个月是怎么每天都弄回足够两人填饱肚子的食物的,一个人时落魄如狗差点饿死,两个人却每天至少两餐,偶尔还能带回半瓶酒来。
后来身体痊愈,孟罗发现自己输颜子虚的地方只有两点,除了酒量,还有眼光。被孟罗拉入小混混圈子的颜子虚开始发挥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两人新加入的帮派迅速崛起,经过一段行走刀锋之上的惊险却每每能平安保命的荒唐岁月后,他们遇到了宁安宁,这个始终白衣无暇的年轻人当时自我介绍的话让孟罗至今记忆犹新。“我叫宁安宁,欢迎加入望都最大的帮派,九处。”
那时他俩已经知道集云九处意味着什么,虽然当时不太懂宁安宁为何要把九处说得像烟雨街上黑狼帮、洪义社这样不入流,颜子虚只是问了一句,你不想做个像他这样做个穿白西装的流氓吗?于是两人走上另外的人生道路。对于孟罗来讲,打架变得永远不会被警察抓只是其次,最大的不同是总是在孟罗面前表现出某种厌世自毁倾向的颜子虚终于有了他的第一个人生爱好——美食。
记得当时自认为什么都没做的两人从宁安宁手里领过第一笔巨额薪水时都惊愕得合不拢嘴,看到这一幕的白衣很装逼的说道,我希望,这是过去的你们给这个人世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
颜子虚某日心灵异能觉醒,再次将孟罗拉入一个更为光怪陆离的奇妙世界——九州,也就是宁安宁常说的第一位面。认识到即便给他三头六臂,连嘴里都叼上一把刀也甭想碰到颜子虚半根毫毛的事实,让孟罗把咸鱼翻身这句话足足挂在嘴边有一个月。若是身边别人变得这样,他可能还不会这么快调整心态接受现实,但颜子虚是给了他半条命的兄弟,被颜子虚那些奇妙的异能拖来拉去行走于现实和梦幻之间,孟罗很快将那一点点小遗憾抛于脑后。
因为那些厌世情绪再度发作——至少孟罗是这样认为的——颜子虚退出九处,两人却又因为甄洛而远赴日出国。一切回忆重新掠过心海后,孟罗将两截断刀放在身边,倒在沙滩上双手枕着脑袋,放空思绪开始盯着星光满布的夜幕发呆。
脚步声传来,宁安宁坐到一边,递了罐酒过来。“你不要觉得里面有青草味道不好喝,这可是池老特意酿制的紫陌酒,里面十几种药材可都是对于修行有益无害的极品。”
“我没心情。”
“哟,看来老师的问题把师弟你难住了?”宁安宁打趣道,“说说,你打算怎么回答。”
孟罗摇摇头,他脑子里一幕幕想起的只有过去的时光,颜轩正问的那个关于刀的问题他还真没仔细想过准备怎么回答。
“你不会打算枯坐到日出吧,只有几个时辰了哟。”
“我在想是不是颜少以前就是想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太多,我为什么喜欢刀,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不死,所以才看上去总有些不对劲。”
宁安宁听出孟罗话里的厌烦之意,不以为然的笑笑,“你知道老师那时问我的是什么吗?”
孟罗有了些兴趣,转头看着他问道,“什么?”
宁安宁喝了口酒,说道,“我为何喜欢穿白衣?”
孟罗顿时脑子里转过无数答案,知道都不会是宁安宁回答的那个,忍不住说道,“你倒是说啊,总不会有我现在这样倒霉,答不出就扔海里游泳这么绝吧。”
“我那时才十六岁,记得老师将我带到望都的西山上看日出,在等日出的时候,问了我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比你好多少,西山贯日台那处悬崖好歹也有百多米高,要真是被老师踹下去估计也是活不成的。”宁安宁答道。
“老爷子不是以折磨人为乐吧,那你答出来没有?”孟罗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话太蠢,白衣好好的坐在这,自然是答出来了。
“你怎么答的,快说说。你的确比我惨,等日出最多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吧,我好歹还有大半个晚上。”孟罗有些得意的不住催促,心里一放松,手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抢了宁安宁的酒罐子过来喝了一口,青草味再次弥漫胸臆,什么极品药材啊,一堆草吧。
孟罗皱起眉头的时候,白衣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看着天际与海相连处的那抹肉眼难辨的海线,说道,“我什么也没想太多,就是对着满天朝霞顺口说了句,结果老师也没再问,自然也没踢我下贯日台。”
孟罗没好脸色的把酒罐摆在了宁安宁手碰不到的这一侧,“你尽管卖关子,我可以等到明天早上。”
“可能是因为上辈子的原因吧,所以这辈子一世白衣,不沾血泥。”宁安宁笑着对孟罗说道,“我记得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孟罗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样就过关啦?扯上老爷子也不明白的上辈子事,然后拽两句文就行啦?这也太假了吧。”
“所以说颜少为什么修行比你更快破境,跟读书和思考问题绝对脱不了干系。把九处书库翻遍的人他可不是第一个。”宁安宁说的时候毫不掩饰鄙视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学无术的莽汉似的。“还有,千万不要以为老爷子不知道你上辈子干过的事。”
宁安宁最后这句带着典型的悬疑加玄幻意味,足可以引出一部电影剧本。
孟罗不屑的切了一声,转过头去懒得跟他理论。
白衣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沾着的细沙,拉长声音说道,“唉,随你信不信好啦。我该做的都做了,要是明天早上你还是想不通,我会丢张椅子给你的。”
“我要游回热港啊,你给我张椅子不如给我一根圆木好啦。”
宁安宁讶异而打趣的笑容再起,“且不说你体内经脉初愈无法水上和御空行走,就算你真的想游回热港,你知道方向吗?知道有多远吗?”
孟罗感受着气海里那几乎已经被完全打散的星河气旋,垂头丧气的说道,“那你给我木头椅子不是让我游泳,是做什么用的?”
宁安宁大笑着往船舱走去,“椅子当然是拿来坐的,你没听过坐着等死这句话吗?”
被白衣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却毫无办法,孟罗再度颓然倒地,手触到九字刀柄,熟悉的感觉从掌心传到心头,管他的,白衣既然都能糊弄过老爷子,大不了明天早上也拿上辈子或下辈子说事。
自认为无计可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拿定了主意,孟罗看着头顶夜穹上不住眨眼的星光,三日来剧痛折磨消耗掉了大半体力和精神,如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加上胖老头那草酿的酒,他顿时觉得全身懒洋洋的视乎所有血液都溜到胃里去补充力气了,脑袋里更是昏沉沉的。眼皮开始打架,睡意来袭。
神经大条到这样也能睡着的情景被宁安宁看到眼里,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颜轩正的舱房里已经不见灯火,老人似乎并不担心孟罗答不出口或是届时下不了狠手。他叹了口气,心想你可千万不要学我刚说的拿上辈子做幌子糊弄老师啊,那是我瞎扯来安慰你的呀。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的孟罗已经坠入梦乡,这是个噩梦。天空划过巨大的血红色彗星,似乎有人一刀将天穹劈成了两半,又像是天神的火炬倾斜入世,大半个天空都被染得通红。在这血红色的伤口里,无数漆黑的恶鬼从中跳出,从天而降,大肆虐杀。他只能拿着九字刀左右劈砍,斩杀这些似乎永远也杀不完的恶魔。
有一个身高数丈的恶魔首领笑得狰狞可憎,挥舞着巨大的镰刀向他砍过来,叮的一声,九字刀就像那日同羽临伽决斗时一样断成两截,断掉了那截刀锋不偏不倚插进自己心口,再从背后贯出。
他只觉得生命在那个透明伤口处迅速流逝,随之填进身体的是彻底的绝望、无奈和剧烈的痛苦。环视左右,随着自己重伤,不远处的颜子虚同样被一只巨大长矛挑穿了身体,悬在空中像一面残破的旗帜轻轻晃动,接着是甄洛、梦青儿、宁安宁,最后落入眼帘的是羽婵娟被数把利刃刺中,死前看了自己最后一眼,双目犹自不舍。
面前的恶魔首领还不罢休,张开血盆大口,一道巨大的橘红光柱从其嘴里喷射而出,瞬间将他烧成灰烬……
猛然惊醒的孟罗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噩梦散去,九字刀在手,胸口没有透明窟窿,更没有接连死去的朋友。
那道橘色光柱不过是清晨的第一缕眼光罢了。
比女人还漂亮的宁安宁活得好好的正站在身旁,带着那让人又恨又爱的笑容,观赏稀有动物般看着梦中惊醒的孟罗。
“看样子就不好玩,你不必把你的梦分享给我听。”宁安宁眼光瞟了瞟自己身后,示意孟罗。
笔直站立于沙滩边看着远处半弧朝阳的颜轩正负着手,似乎在等什么。
孟罗目光怔怔的看着手中断去的九字,摸着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想到如同真实情景的恐怖梦境,心底一丝悲伤浮现。
“你想好了吗?”老人转头看向径直走到他身边站定的孟罗。
望着被朝霞映红大半的无边海疆,孟罗点点头,神色凝重的转过脸来。
九字断刃平平横于胸前,他右臂伸直,像是举起生平从未说出的沉重誓言。
“我的答案很简单,因为,这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