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

第九十一章 约定扬州酒

三指划出后,再生变化。

颜子虚背后的影子向前一扑,顿时嵌入他的身体内,浑身上下那流连风尘的浪荡意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世外高僧的空寂出尘,两只眼睛更像是放置在诸界之外的明镜,闪烁着通透、睿智的光芒。

连左慈这一霎那都有些失神,嘴里不由得喃喃念道,“智生?”

异于常态的颜子虚嘴角带着浅浅笑容,并不言语,眼光在左手卷握的无名字帖上瞟了一眼后,右手复又凌空弹动。一道圆环状的光芒在手头闪耀,逐渐变大。颜子虚右手探入那圆环中,像是被隐没在另外一个空间里,缓缓抽出的正是一柄近四尺长的纤秀长剑,雷霆藤蔓明灭间竟然带着轻微的噼啪声,显然比在其主人手里时威力更甚。

左慈心里一片空明,看到自己好友这一缕残留的灵念竟然如本人般懂得“取巧”,与自己的传人合二为一之后,毫不犹豫硬生生破空拔来了已经与仙器等级无异的昔我剑——智生和尚当年斩魔卫道时最常用的正是这种绝不拖泥带水,果断发挥最强战力的作战方式——他不禁摇头,眼神凝重的等待颜子虚和智生一起挥出接下来势必雷霆万钧的胜负一剑。左慈虽然没有强行去勘破书帖上那道微弱灵念,却也知道多年过去这灵念亦如风中残烛难以持久,故而先前见颜子虚放下了书帖不免生出遗憾。如今旧时故人一心要助新收的传人不惜合体出手,虽然勉力破空招来了昔我剑,可剩下最多也只有这一剑之力了。想到这里,少年无意间又瞅见自己肩头垂下的白发不免多了些其他心思,伤感之余也不抢攻,反而静静等着数百年后故人的这一记强弩之末的挥剑。

昔我剑慢慢举起,再闪电般横斜削出。

不是斩向左慈,而是斩向他座下的宽大木椅。

左慈一眼瞥见昔我剑锋去向,顿时明白智生灵念根本不是要借传人之力和自己畅快一拼,而是要帮他完成约定——让左慈从椅子上站起来!刚刚想到这点正要再说一次我座下椅子乃是现实投影,昔我剑再锋利也砍不碎时,左慈双目瞳孔一缩。

斜着切出的昔我剑半路前竟然再次出现一道空间圆环,一眨眼间,刚出现在左慈面前的昔我剑竟然再次消失在这个空间里。颜子虚的睿智眼神再转,恢复了他自己对整个身体的控制。刚才这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先是跟随智生和尚一起御使体内元气弹指挥出了三剑,然后亲身感受着智生和尚如何熟练御使空间之力召来昔我剑,再转瞬送走。时间虽然短,却犹如得到智生和尚亲传一般受益之多难以言喻。

呆立当场的颜子虚手还保持着挥剑的姿势,另外右手食指中指仍旧合拢,做着切破虚空的剑诀。

左慈站起身来,笑而不语看着颜子虚身后,像是在目送故人远行。

颜子虚也收回右手垂在身侧,转身对着身后那个一身皂黑僧衣的和尚虚影,深深的鞠了一躬,行了师徒大礼。

虚影欣然受下,再笑望了一眼左慈后露出一切无需多言的的神色,渐渐消失。

厅堂里所有景物一瞬间如水波倒影遭遇涟漪般闪动了一下,再次恢复正常,除了白发少年手里多了一枚四方晶体。身后木椅喀拉一声碎成指头大小的无数木片,散落在一柄雪亮的四尺青锋四周。

“这假和尚倒是走得洒脱,”左慈笑骂了一句,语气却带着些唏嘘,“你能得到他的认可和剑诀感悟,这一剑虽然是他帮你,却也算是完成了约定。我把剩下的时间送你,什么时候你觉得时间不够用了,可以用它里面存的这六十三天。”

接过左慈递过的那个小小的四方晶体,看着里面宛如微缩了的这个厅堂,只是没有了那把已经碎成木片的大椅子,颜子虚点了点头,问道,“你要走?”

左慈笑笑回答,“我本是一介分身,这六十三天已经是我这个分身所剩的所有力量,如今送你了就光剩一道神念意识,除了回归本体哪里还有别处可去。”

见颜子虚不说话,左慈示意颜子虚一起走到了屋外空旷处。看着山峰满目青碧映衬着渺渺云雾,他带着期待神色拍了拍颜子虚的肩膀道,“你听得到你封鱼师兄在山头那边劲草剑冢处练锏的声音吗?”

颜子虚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外隐隐有钝器舞动的破空声。

“封鱼心思细密但性子拙朴,虽然早早进了至虚境地却一直没有破境,反倒是你五师姐姜凤雏锐意进取,虽然只是以知微境界入中天,但十年内赶上封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左慈负手点评着,“不过今天有了你这个知微、洞玄、至虚一蹴而就的怪才小师弟,我估计要是你大师兄还在的话,也会没事来找你切磋吧。”

颜子虚见少年嘴里再次提到了姬烽火,想到山头那一边萧索凝重的冷冽剑意,便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困惑了许久的问题,“大师兄究竟怎么死的?”

左慈回头认真的看了颜子虚很久,似乎要把他整个人的过去未来都看清楚一般,目光清亮。“你知道天魔吗?”

“天魔不过是我们给他们的称呼,现在了解到他们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而已,就像你一样。你来自现世,而天魔来自一个恐怖的世界。据说那个世界由酷热和严寒两个极端环境组成,如同冰与火。所以那里的人不论男女都肌肤白皙,瞳孔幽蓝,性格更是如岩浆般暴烈,玄冰般硬冷。为了生存他们不惜掠夺侵占其他世界的一切,包括生命。天魔力量越大则身上凝聚的魔纹越密集,我们修行以借用天地元气为基础施展各种术法,而他们则吞噬元气凝聚魔纹为己用。等级越高的魔纹如同柔软的贴身盔甲可以保护天魔,更可以帮助他们释放被我们称为魔法的术法。”

“大师兄姬烽火是死在天魔手上?”

左慈似乎不愿意提及这部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细说。

“天魔魔纹吞噬元气,所以无论是法术形成的传送门,还是法器构制而成的传送阵都无法长时间提供天魔的帮助,这才让我们称之为魔界的天魔大军不能肆意侵略各个世界,而需要借助另一样东西——源质矿石。这种可供提炼的源质金属的矿石极为稀少,而且源质金属炼成的传送法器具有单向性,也就是说——”

“——我们这个世界的源质矿石炼成的传送法器只能开启传送到这个世界的传送门?”

左慈点了点头,很满意颜子虚的接话,继续解释道,“不单传送法器,九州的源质矿石提纯炼制的兵刃、盔甲也只能在九州才会坚不可摧。不然,魔界那位至高君王早就浑身源神铠,手提源神刃来我们这里大杀四方了。据说魔界虽然环境恶劣,源质矿石却比我们这里多得多。幸好冥冥中神祗定下的法则还算公允,不然数百年前天魔早就把九州夷为平地了。”

察觉到其中关键的颜子虚接着问,“那,源质矿石哪里出产?”

左慈抬手平平一挥,笑道,“到处都可能有,这矿石只在超大型矿脉的深处才可能出现。”

颜子虚听罢心中一震,心里顿时想到了梦青儿跟自己所说的修鱼家发现的那条云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条矿脉,以及曹孟德院长的悄然远行,一切都指向了左慈今天所说的那两个字,天魔。

见到颜子虚神色有异,左慈问道,“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曹院长离开碧落书院前往扬州,跟这个有关吧?”

“原来你都猜到了,”白发少年低下头来,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颗细石子,“原本我亲自是要留在这里教你的,分身实乃不得已。”

左慈眼中再次冒出期望的光彩,“我虽然知道你不是姬烽火转世,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超越你的大师兄,超越我们躲在归藏仙府碌碌无为数百年的八个老人。这样的话,即便天魔注定要入侵九州的话,你能保护好身边的人,更不至于丢了性命。”

笑了笑后左慈打趣的说道,“要是我没看错,你应该很适应九州,没想过急着回现世吧。”

颜子虚咋舌之余挠挠头,不自在的跟着笑道,“我这至虚境界,哪里有那般能耐。”

左慈脸色一下转为凝重,平静的问了一句让颜子虚脑中轰然巨响的话,“要是我告诉你,九州作为现世的最后一层屏障,像是现世之影,跟你的那个世界有着唇亡齿寒的关系呢?”

“当今劫世将至,三千世界和亿万万生灵都将重归混沌,天魔七百年前失败了一次,为何今时今日仍旧急着要侵占九州?九州世界为何跟现世那么容易连通?就连你传送阵失事也是落在九州之上而不是其他世界,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左慈快速说出的每一句问话都重重敲打在颜子虚心头,让他不得不选择那个唯一的事实——九州是现世之影,最后一层屏障。

“现世是绑在三千世界之上的一颗大炸弹,混沌规则就是神祗给这个炸弹拨下的定时针,时刻滴答作响。天魔一族无非是想孤注一掷,试试拆了这个定时炸弹罢了。”左慈无奈的苦笑着,“我明白这一点,也想在劫世来临时活下去,却看不得天魔众人选择的这个必须牺牲九州的方法而已。”

颜子虚反问道,“天魔为什么不直接开启传送门去现世呢?”

“现世法则。”少年摇头道,“洞玄以上的力量将扰乱现世元气,都不能长久存在,这就是现世的唯一法则。在现世,运用洞玄以上的力量施展术法,力量等级越高施法者被炸成碎片的可能性越大。源质矿石在现世里即便炼成传送法器,因为品质太高其开启传送门时引发的元气扰动堪比至虚巅峰的术法,只会在规则制约下炸成碎片。你们现世有过数次恐怖的惊世大爆炸,你难道忘记了吗?”

看着左慈的笑脸,颜子虚无奈之下再次默然点头。那几次大爆炸被现世的某些人冠以各种让平民百姓信以为真的借口糊弄了过去,现在颜子虚回头再想,十有八九是左慈所说的原因。

“所以按你的说法,现世就像一个散发着衰败气息的养老院,只能混吃等死?”颜子虚颓然说道。

左慈再次摇头道,“你想错了,现世的秘密可不止这些,再说了你不知道秘密都是保留在老人们的心里吗,养老院应该是古老秘密保存最多的地方。”

看着左慈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而且山风吹过,少年的身体似乎也轻微晃了晃。眼见分身的力量即将用尽,怕是也没有时间再聊下去了。

再次拍了拍颜子虚的肩膀,白发少年很洒脱的选择了一个轻松点的话题作为临别赠语,“修行之地天下比比皆是,不一定要躲在归藏仙府里。哪天你走出中天入世修行,再碰面我一定请你去喝扬州最烈的酒。”

少年的身形渐渐消失,颜子虚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舍之意,心里没来由的想到如果自己那过命兄弟孟罗在,三人定会揽肩痛饮三百杯,一齐醉倒在扬州最红的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