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将喜欢聊天,也喜欢评头论足指点江山,一副酸儒模样。他每个月都要出一篇月旦评,说说天下的风云人物,颜子虚很奇怪他是怎么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问起他来,这老头总是摇头晃脑跟七宝扇似的,装神弄鬼不肯明说。不过据其自称那月旦评每月初一便挂在九层古塔的一层,几十年来一直就被当成天下风云一辈的裁定标准之一,也没人敢有半点异议,想必也不同于现世的八卦周刊。
今天午夜一过就是初一,看到话痨捻须闭目点头不止,口里说出的评论自动在半空中变成珠玑文字后隐没在半空中,再想到如他所说书院古塔一层就会出现一块玉版记载着这些文字高悬三天,对于这种高明手段颜子虚也不禁有些佩服,光凭这两手到现世去也算得上神棍中的厉害角色了。
颜子虚盘膝坐在丹炉前无聊,问起许子将中天院里自己之上那六个师兄师姐的事,话痨伸出五个指头,滔滔不绝起来。
许老头五个指头分别代表的是封鱼、姜凤雏、陆重睛、傲狠以及龙葵。当颜子虚插嘴说起玉先生曾经提过有六个师兄师姐时,许子将脸上露出一丝悲伤神色,感慨的说道:“碧落书院已有近一千五百年历史,七百年前我们八人半隐退于中天院之时,左慈老儿将一名年仅三岁的幼童带入中天院,也就是你的大师兄姬烽火。你大师兄不世天才,十一岁便学尽了左老儿所有的本事,转而跟随其他几位学习。离至虚境界只差半步之际,也就是他十六岁生日那天离开中天院,执意独自远游十六个月,踏遍云州一百零三城,以至虚上品回到中天院后闭关三天便悍然踏入无矩境界。”
许子将说到这里仰头望天叹道:“那时左老儿就将他年轻时的佩剑‘劲草’送给了你大师兄,赠言曰天下去得。”说到这里,话痨出乎颜子虚意料的停了下来,陷入更深的沉思与回忆当中。
颜子虚嘴里咀嚼着天下去得这四个字,天下去得去得天下反复默念若干遍之后,那份睥睨九州任君予夺的深意期望和信心勃然而出,也不禁心神撼动,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唉,可能就是像南华死老头常说的那样,天妒英才易早折,他二十八岁那年遭遇一场大变故,自行兵解转世了。无主的劲草剑被他死前送回中天院,当着左慈老儿的面几百年雪亮无痕的剑刃瞬间蒙尘染锈,自甘沉寂于西面的堕剑峰。”说得有些意兴阑珊的许子将指了指远处黑夜中某个方向,黯然说道,“除了左慈老儿之外与姬烽火最亲近的司马徽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怕也是存了找回转世的姬烽火的念头,可是冥冥中不知被谁搅乱了因果蒙蔽了天机,不但我们算不到你大师兄转世之人的姓氏和人家,这么久了连司马老头本人都音讯渺茫,生死不知。我估计左老儿这次决心闭关破境,还是和这些事脱不了干系,都几百年了,唉。”
许子将唉声叹气不欲再说,连那最关键的地方也用大变故四个字一笔带过,显然是有些伤心旧事不想细讲,所以颜子虚没有继续追问,主动的把话题转到了自己一个都没见过的师兄师姐身上。
“封鱼师兄和姜萍萍师姐的事我听玉先生说过一些,陆重睛、傲狠和龙葵三位的事我是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面。想必都是人中龙凤,彪悍人生吧。”
许子将见不再说姬烽火,兴头又高涨了一些,手里不闲着运使七宝雷火扇准确的每十个呼吸为丹炉内填入一丝小指头粗细的至阳雷火,嘴里吧嗒了两声,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颜子虚乖巧的添置来一壶茶水,恭敬的递过一杯,话痨老头这才继续说下去。
“陆重睛是一只修行多年脱去兽身后转世为人的重明鸟,他算是我们几人寻找姬烽火转世之身的意外收获,那年凉州北大旱三年,紫虚上人正好路过便斩了一只鸣蛇解去凉州灾情,顺便就带了三岁的陆重睛回来,据紫虚说那鸣蛇因为同陆重睛前生的重明鸟相斗,被啄瞎一目的同时逼得重明鸟伤重不得不转世为人,而凉州北部大旱正是鸣蛇盲一目后凶性大发所造成的。”许子将喝了口茶,又扇了一扇子,继续说道。“陆重睛天生就有重明之瞳,擅辨真伪,百余年前出了中天院,现在应该在荒州凉州一带修行吧。”
“怎么中天院的学生都要外出修行的吗?”颜子虚有些好奇。
“这是你大师兄搞出来的不成文惯例,面临破境之时就外出修行,你二师兄陆重睛是以姬烽火为修行目标严格自律的人,这些年也不知道荒凉二州多少妖鬼魔兽倒霉死在了他手上。”
颜子虚蹙了下眉头,他不是好杀之人,对于这种凡属异类一律格杀的证道途径隐约不喜,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许子将眼睛溜尖,一眼瞥见颜子虚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原本要说起三师姐龙葵的情况,忽的转口直接说到了四师兄傲狠的身上。
“你四师兄傲狠人如其名,是南华除了姬烽火之外唯一教过的人,但是两人互相都不承认师徒关系,脾气不是一般的相似。他早在陆重睛之前就离开了中天院,现在是青州之主林寿兀的乘龙快婿,属下三千铁兽骑千军辟易,他那杆荆棘织边黑底大旗上绣的青狼头,是青州所有人妇夜里用来喝止小儿啼闹最好的说辞。”
说到这,许子将停了停,一边打量颜子虚神色一边继续说道,“你这四师兄可谓中天院所有学生中当今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个,虽然行事有些乖张冷酷,但是论心性坚韧决绝,是你所有师兄师姐中最冷厉的一个。我记得他二十三年前还是至虚下品境界,在剿灭青州有名的山林啸匪连云十三寨最大的一次战斗过程中,带领不足八百铁兽骑突入八千敌阵腹地,不眠不休鏖战两天三夜,砍下五千余颗大好人头后直接破境至中品,可谓是深得杀道精髓,比起你二师兄来有过之无不及啊。”
颜子虚这次面带微笑,嘴里哦的应了一声,丝毫没有反感神色,似乎对于傲狠剿匪比起陆重睛屠兽来更容易接受。“劫匪啸聚山林无视青州律法,傲狠师兄对于掠人财物性命的匪盗不留情面,就是造福青州普通百姓,又能提升修为,一举两得,好事啊。”他一边给老头倒茶一边随口称赞。
“要是哪天面临破境需要你去砍上几天人脑袋,你干不干?”许子将一脸深意。
颜子虚并不回答,反问道:“龙葵师姐走的不会也是这条砍脑袋以杀证道的路子吧?”
“龙葵当然不是。你龙葵师姐入中天院修行一百三十年在我面前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二十五年前走的时候只是刚好达到离院独修的最低标准,也就是洞玄巅峰。这小丫头什么都学,根本不在乎贪多嚼不烂,机关巫卜符箓奇门毒药林林总总这么多年她到底什么最精通到最后我们几个居然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她离开这里时南华老鬼破天荒送了把青蜂给她。”
“那龙师姐现在人在哪?”
“不知道。”许子将很老实的说出一个让颜子虚错愕的答案。
“连你都不知道?是不想告诉我吧。”能不出门点评天下风云人物的人居然坦白的说不知道,实在有些难以接受,颜子虚第一个反应就是许子将有所保留。
“你龙师姐见到你这么聪明,一定很高兴。”
话虽多却有所保留,这才是最值得佩服的地方,颜子虚望着鹤发童颜的许子将这样想。
“这么说我能见到的师兄师姐就只有封鱼和姜萍萍了?”
“你不厌其烦问了这么多关于师兄师姐的事,到底什么打算?是想借此从侧面了解我们八个老家伙吧。如果想知道我们的事就明说嘛。”
颜子虚有些讶异,“你会明白告诉我吗?”
许子将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本厚厚的大书,丢到颜子虚手上。颜子虚一个不留神差点没接稳落到地上,翻开一看书页尽是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用极小的花窗体密密麻麻的写着些什么。颜子虚翻到最前一页看了看目录,竟然记载的是许子将一百五十五年前至二十五年前这百余年间总计一千五百六十篇月旦评,最近一篇是二十五年前的,通篇只有二十六个字。
九州云历一十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壬辰龙年正月初一,新年大喜。
“这几十个字是龙葵帮我誊录的最后一篇月旦评,也是她唯一自行撰写的月旦评。”许子将想到这嘴角带着笑意,像是一个普通老头忽然想起以前孙女的某个恶作剧而露出的笑意。“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她很高兴,离开并不悲伤。”
“听起来你好像很舍不得龙师姐。”
许子将点点头,指了指那本大书很认真的说道,“唯一一个规规矩矩替我记录了一百三十年月旦评的学生。我当然舍不得。”
“我也可以帮你誊录啊。”颜子虚这句话让许子将有些感动,而下一句却是瓢凉水。“就当是练字也不错,也许龙师姐当年也是这样想的。你看这最后一篇的字比第一篇好了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