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级台阶像是让颜子虚在千军万马之中扮演了一名最后的孤绝勇士,由起初心灵的折磨变成肉体上的痛苦,乃至最后肢体的摧残,即便是一场可以随时退出的考验,可是在双手筋骨尽碎之后,无法摘下胸口金蛇系扣的颜子虚选择了豁出最后一口气,哪怕他很清楚这场考验对于形如普通人的自己来说注定要以失败收场。即便是体魄强健如修习了天问十篇的兵字诀后的孟罗,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那一步。第九十七级后五官四肢尽废,接着是剜心之痛,最后是第六感沦陷也就是直觉上的无尽恐惧和迷失,这就是南华的战之真符,一个人的杀戮战场,堪比真实的血色地狱之路。
浑身药香的颜子虚醒来时,管辂、紫虚上人和华佗都多少带着赞许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管辂继续用黑乎乎的指甲掏耳朵,华佗拿起身边另外一束药草放进了药罐继续捣药成泥,只有紫衣女子眼中充满母性温柔,怀里抱着见颜子虚醒来兴奋不已的小天狗,轻柔的说道。
“醒了就好,不然你的小跟班只怕要咬碎这里所有的东西才解恨。”
颜子虚回想起以前的昏迷过程,疑惑的问道,“这是在哪里?我昏了多久了?”
“中天院啊,你能拿回你要的东西的地方。一炷香之前,你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和一只右脚。”紫衣女放手让小天狗窜到了颜子虚平躺的木床上,小兽把脑袋在颜子虚的脸上来回磨蹭,亲热的不行。“还不谢谢华佗?不是为了治好你的伤这种小事,而是谢他答应帮你。”
一番话顿时让颜子虚生出再世为人的感觉,似乎刚才那一段山路不过是夜里的一场噩梦,身上干干净净连一丝血渍也没有,手脚也活动自如。颜子虚一咕噜爬起身来,也没有下床,直接跪坐着对着三人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管辂嘿嘿笑了几声,“这小子倒聪明,连拜师的礼也一并行过了。”言下之意是我可不管你们怎么想,这个徒弟我收定了。
想起紫衣女子上山前说过的话,颜子虚赶忙将身上的斗篷解下,连着那金蛇系扣一并物归原主。紫虚上人笑笑接过斗篷,却不接那系扣,“这个你既然没用过,仍旧留着吧,也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说着颜子虚手里那小金蛇像是活过来一般,蜿蜒着爬过颜子虚的手,在其左手腕上重新结成头衔尾状,变成了一个精巧的手镯。
“啧啧,到底是紫虚上人,姜萍萍讨了那么多年都没得手的,转眼就送人了。”管辂在一旁抱不平。紫虚上人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师兄不也是偏心的人?破燥经送出去烧了就烧了也不生气。”管老头干笑了两声,好歹自己这个小师妹叫了一句师兄,说的也是实话,便不再斗嘴,看到颜子虚对于手上多了个女式镯子似乎有些不适应的样子,管辂出言相讥,“小子不识货,你那萍萍师姐看到了要是硬抢,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姜萍萍已经是至虚境界的人,不会硬抢,你是聪明人,想必智取的话也不会怵她。”
颜子虚这才安下心来,保命的东西在手自然不嫌多,他不是觉得镯子过于女气而尴尬,关键是镯子并不是随他心意变化,套在手腕上略大了些,来回滑动有些不习惯。
一直捣药不语的华佗显然是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慢条斯理的做完了手头功夫,便一言不发的走到颜子虚身边,伸出一只手来,说了五个字,“百鬼图给我。”
接过百鬼图后打开来看了看,华佗看了看紫虚上人和管辂,说道:“你们要是没别的事了,我这就带他去我那,治好了还给你们。先当谁的徒弟,你们看着办。”这位满脸褐斑老头仅仅在颜子虚拼死上台阶时稍降辞色,此刻又恢复了平素里近似于冷漠的神情,见两人都不说话,便抱着药罐拉住颜子虚一闪不见。
草屋里只剩下两人。八字眼老头看了看双十女子一眼,出言试探,“师妹,你已经收了一个凤雏,不会要跟我抢吧。”
“师兄难得有收徒的念头,我自然不会夺人所好。师兄还是担心其他人吧。”
管老头蒜鼻头一扬,开口说道:“大师兄刚好闭关不能收徒,于吉十六年前刚收了封鱼,你有姜萍萍,都可以划开了。华佗生性只爱炼丹炼器,烧火童子倒是愿意收,哪有时间教徒弟。司马徽这老小子自由散漫惯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云游呢,自然不会同我抢。剩下也就只有南华和许子将了,南华差点弄死这姓颜的小子,再让他收做徒弟每天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所以我只要弄妥当那个话痨许,就可以了。”
“对吧,师妹。”管辂自顾自分析了一大堆,最后却还是不确定的口气腆着脸问紫虚上人,“师妹你绣口玉言,巫卜无双,也知道我两百年没遇到合手的良材璞玉了,帮我算算吧。”
紫虚上人笑了笑,回答的话让管辂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在我看来,也许结果刚好跟师兄想的相反哦。”
紫衣女子的身影也渐渐淡去,管老头急切的追问了几句无果,不由得恼怒起来,自言自语道,“管他的,先搞定许子将这个话痨再说,这次哪怕南华要跟我抢,我也要翻脸不认人了。”说着八字眼一竖,跺脚迈步,一步就隐没在如霜月色里。
草屋恢复了往日寂静,不远处那最后十余级石阶上,就着天上圆月辉光,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大团暗红色的血迹犹在,触目惊心。
……
话痨是中天院八散人中一致公推给许子将的绰号,就连生性不喜玩笑的华佗也没有反对,紫虚上人只是掩嘴而笑,哪怕许子将说了大堆的理由借口,也没能摘下自己头上的话痨帽子,反是无形中再次证明了送出这个绰号的左慈无比正确。
许子将不是不知道自己天生话多的特点,可就是忍不住想找人说话。一天不和人闲聊上几个时辰,他心里就憋得难受。在许子将心里,比修行进境原地不动还难受的,就是没人聊天了。南华老仙每每说起他就嗤之以鼻谓之为怕寂寞的老男人,南华和左慈的实力比自己实力稍高,即便一个送绰号一个诋毁自己,许子将也不能去捋虎须;紫虚上人是八人中人缘最好的,偏是个女人,没事去找女人花前月下不是许子将愿意做的事;管辂脾气怪异堪比南华,一言不合甩手就走的人自然难得聊在一块;于吉师徒两个都是练功狂人,不可聊,所以试来试去试了几百年,许子将还是和华佗黏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没别的理由,华佗也需要扇火看炉的帮手,只要偶尔嗯嗯几声就能让炼丹炼器轻松一点,许子将自然是最好人选。
当华佗带着颜子虚和一只显然已通人性的小天狗出现在许子将面前时,在丹炉前不分昼夜扇了三十六个日夜的话痨喜出望外,丢了手中的七宝雷火扇,连即将成丹的那炉坤阴焚雪丹也不顾了。
华佗眼疾手快闪过去接住了还没落地的扇子,脸上褐斑直抖,气得脸都要歪了,一句话还没出口,许子将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险些酿成足以让华佗发狂的大错,讪讪的回到丹炉前重新抢过七宝雷火扇,却不忘回头对着颜子虚说道。
“我叫许子将,没请教?”
看到这一幕的颜子虚有些哭笑不得,这扇火的老头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行为举止却跟一个毛头小子没两样甚至更为可笑,但是听了他的名字却知道也是中天院八位够年份的大能之一,不由得收摄心猿正色回答,“学生颜子虚,初次见面。”
“哦,你就是传音石上断玉魂那邋遢小子说的颜子虚,好好好,过来陪我说说话。”许子将三句话直接点题,绝不拖泥带水。
颜子虚乖乖的坐在了丹炉旁,华佗见许子将坐回原处,知道他只要有人陪着说话哪怕坐上一年也不会挪动分毫,放心的示意颜子虚过去,自己捧着药罐就出了丹室的门。
颜子虚被冻得不住的搓手,好奇的看着露天丹房内那座一人多高的寒玉丹炉,那寒玉丹炉冒出阵阵幽幽蓝光,月色携夹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从天井中穿透而下像是一道光柱,正射在丹炉顶盖的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雕像上,那只活灵活现的凤凰在月色雪片中像是马上就要活转过来,顷刻挣脱束缚一飞冲天。
“这是华佗的宝贝之一,九转凤寒玉冰炉,丹火是青州八千尺海底冰眼里的琉璃焰,专门炼制性阴的丹药。华老儿说借了月色和天地寒气药性更为融合,所以把丹炉放在这天井中,又施法在这座山头降了一个多月的雪,我帮华老儿扇了三十六天不枉我屁股都快坐出茧子来,这炉坤阴焚雪丹总算是快出炉了。”许子将主动配合颜子虚好奇的目光做着介绍,让他不禁想起了某个认识不到两天就聊得水深火热的胖子,那夏家二少说起话来也是这副滔滔不绝的德性。
“以前我就听说每个读书人都会有个绰号叫胖子的同窗,这话看来不假。”颜子虚小声嘀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许子将耳尖听得真切,见颜子虚有些走神,便心头痒痒借题发挥,“你想起谁了?你的胖子朋友?你是怎么被断玉魂看上的,居然破例收了你进中天院,要知道这里已经十六年没进过新人,真是闷得鸟毛都要掉光了。”
听着许子将居然热心肠连续枯坐扇火三十六天,摆明了是寂寞苦求伴,连续问了几个问题又感慨良多,颜子虚闲着无事为替其解闷便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如何峰回路转,如何跌宕起伏,添油加醋开枝散叶的说了尽一炷香的功夫才说完,直听得许子将双眼放光,倒不是颜子虚口才如何了得,故事如何精彩,实在是话痨见话痨,王八眼瞪绿豆,许子将只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实在是对自己的胃口,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中意,口里只是不住的说好,就连颜子虚说到自己四肢断了三肢,七窍流血不止的时候,老话痨还在走神的说好。
颜子虚不好意思反问到底哪里好我都要死了,只是坚持着把自己故事说完便住了嘴,听着许子将嘴里刹不住似的还蹦出了一个好字,眼角跳动了两下,暗自腹诽道这老头怕是扇火扇太久上头,脑子被烤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