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海啸

第二百八十六章:葬于七月四日(上)

那名银月长老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算太老。他老老实实道:“小人钱义,在长老议会里面,只是个滥竽充数的货色而已,不值一提。但章师兄以往曾经对小人多方关照。无论在情在理,小人也不能看着章师兄曝尸荒野,却无人收埋。更何况……蓝海武神,章师兄在月球向来名声不坏。尤其在咱们〖银月派〗里面,直接间接受过章师兄恩惠照顾,爱戴尊敬章师兄的人可不少。虽然……虽然章师兄确实该……该死。不过人死如灯灭,蓝海武神您大人大量,又何必再和死人计较呢?稍微安抚一下门内弟子们的情绪,对蓝海武神您没有损害,反而可以让门内弟子安心,乃是上上之策啊。”

说话言之有理。所谓为政之道,在乎恩威并施。蓝海“威”已经施过了。接下来,如果开“恩”准许收敛章哉并下葬,那么按常理而言,确实可以产生安定人心的功效。要在两亿人当中找出和白无边段千山有关系的外来者,单凭蓝海自己绝对做不到,必须依靠月球政府和〖银月派〗弟子才有可能。蓝海略一思索,随即便点点头,道:“准了。事情便交给你去安排,要尽快办好。不但章哉,其他人也都一起收敛了。”

钱义喜出望外,连忙鞠躬答应。地面那些混和了碎骨肉屑的血浆,已经相互混杂在一切,也很难分得出谁是谁了。会议桌上面滚落的人头,也不太好收拾。惟有章哉的尸体尚属完整。钱义抱起尸体,快步走出会议厅大门。

会议厅内,蓝海叹了口气,徐徐落座,道:“奥云,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奥云神情复杂,目光在遍地尸体上巡梭了两遍,啜嚅道:“蓝海大哥,我知道你这样做,全是为了阻止水星计划实施,是为了拯救我们月球的人命。可是……可是……除了杀人之外,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问题了吗?”

蓝海毫不犹豫,马上凝声道:“当然有了。但那些办法耗时太久,见效太慢。而我们现在却需要争分夺秒。所以只能快刀斩乱麻,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了。五千年前,曾经有一位强者这样说过的。‘人民就如羊群。宽仁对待他们,他们便只会成为一盘散沙。惟有给予适当的恐惧和压力,才能控制他们相互团结起来做事’。所以奥云,作为领导,你必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是一位牧羊人。”

蓝海所说“人民就是羊群”的这句话,其实来自五千年前,“元祖四强”当中之“地狱”。在当年的“元祖四强”里面,“海虎”从来独来独往,关心海洋里面的鱼虾更胜于关心人类。“杀人鲸”则只作为〖蓝梦组织〗里最强的武力象征而存在,很少掌握实际权力。至于“大白鲨”,他因为重视兄弟情义,所以即使有比弟弟“雄狮”更强的力量,却依旧甘心屈居为〖雄狮会〗的第二号人物。三人都未能独当一面。

只有“地狱”不同。他将书本上的知识融合自己本身性格和理想,创造出一套名为《地狱政治》的施政理论。利用这套“地狱政治”和本身强横实力,地狱白手起家,建立“天国”,版图囊括整个亚洲,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天国”中所有的人民,全部将“地狱”当成在世神明一样疯狂崇拜。《地狱政治》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之大,绝对要居首功。但与其说《地狱政治》这套理论有多么高明,还不如说,是“地狱”本身早就将人性所具有之一切弱点,都看了个通通透透。以此行事施政,当然便无往而不利了。

《地狱政治》只独属于“地狱”本人,即使他的义子白首男,也无法将之完美重现。但为了让世人不要忘记自己这位伟大的义父,白首男在晚年时就将少年时代从“地狱”那里听来的,关于如何做一位领导人的片言只字重新回忆默写出来,并且辑录成册,流传后世。这本小册子就叫做《地狱政治》,在武神时代流传很广,即使还不能说无人不知,但只要是一部一族之长,多少都曾经看过。蓝海自然也不例外。这本小册子,他早在刚刚完成统一东瀛扶桑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找了来,翻阅得滚瓜烂熟了。“以恐惧驾驭人心”,就是《地狱政治》这本小册子上,花费了相当篇幅详细描述的一个主要重点。毫无疑问,区区五千年时间,还不足够改变人性的弱点。所以当蓝海祭出这项法宝后,立刻便应验如神。

〖银月派〗长老议会,本来就是一个实际控制月球政权的组织。政府各部门的用人与行政,完全由他们掌握。所以只要这个阶层没有出现断裂,则无论政权最终收归属谁人拥有,都不会有任何问题。长老议会全体成员合共九十人,先后被干掉了五十三位,剩余下来者,甚至连原先的半数都不到。然而在强烈的死亡恐惧所威胁之下,这剩余下来的三十七名银月长老们,赫然发挥出了超乎想象以外的工作效率。他们迅速补充上死者遗留下来的空缺,承担起其责任与义务。令政府各部门机构,得以维持正常工作状态。

蓝海吩咐陶毕长老去办的那几件事,也都全部落实了。禁飞令在当天晚上贯彻实施。月球变成了一个被封锁的行星,没有人可以再进来,更没有人可以出去。任何飞船若胆敢未经同意就起飞或降落,都将遭受防空系统的无情攻击。同时,城市戒严令生效。大批军警出动,把月球所有大小城市全部相互隔离,禁止所有居民上街。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则统统都抓起来暂时关押在体育场或仓库,等候进行身份甄别。

在外来人最多的北巴吐城,这项命令更被严格执行到极致。所有赌场和商场、歌舞厅、夜总会等娱乐场所统统关闭。外地游客必须证明自己拥有合法身份,否则军警便有权将之当场格杀。但北巴吐城本来便属于以旅游业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城市,再加上赌博业本身天生的特点,市内更加龙蛇混杂。强制戒严令执行起来之后,市面上当场变得冷落萧条,恍如鬼蜮。损失之严重,已经不能单纯用金钱数量去衡量了。

更重要的,乃是经过了这次戒严之后,北巴吐城的信誉度必定一落千丈。今后恐怕将很难可以再吸引外地游客前来一掷千金。月球经济情况本来就恶劣,再失去北巴吐城这唯一的经济增长点,益发如雪上加霜。月球政府在下个财政年度直接破产的机会率,一下子就飙升到了百份之九十七以上。

戒严令的后果会如此严重,蓝海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但若非使用这种严厉手段,又如何能够将潜藏于芸芸两亿众生当中的心怀不轨者揪出来?揪不出这些必定存在的心怀不轨者,则破坏水星计划,又从何谈起?水星计划若不能被自己所破坏,那么到最后,究竟会有多少月球人无辜丧生?所以说,在非常时期,只能使用非常手段应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民众是愚昧的。他们往往看不见未来,而极容易被眼前一些蝇头小利所吸引。水星计划所带来的危机尽管已经迫在眉睫,可是在一般月球民众看来,却只和神话传说同样虚无缥缈,非但不能让他们有丝毫实在感,更没可能让他们接受。但北巴吐城因为戒严令和身份甄别令的关系,一下子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变成冷冷清清的鬼蜮,从而导致整个月球的经济彻底崩溃,则属于月球民众们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事。以这种理由对他们进行压制,短时间内或许还能维持,时间一长,则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破坏水星计划,拯救月球无辜平民的生命。当然是件好事。但正确的出发点,有时候并不一定就能保证有好结果。如果蓝海只是在破坏水星计划之后就撒手不管,那么身后所留下的烂摊子,恐怕同样会造成许多无辜者丧生。若然对此后果视而不见撒手不管,只是一味沉溺于“我拯救了亿万人民”的结果里自我满足,那么实际上,蓝海同样也是杀害月球人的凶手,其本质和白无边段千山不会有任何区别。故此,蓝海在吩咐长老议会执行戒严令的同时,就已经开始设想如何善后的方法了。

月球财政之所以恶化,归根究底,是因为人口太多,月球贫瘠的资源,承受不起如此沉重之人口压力,导致失业率长期居高不下,由此而引发连锁反应,终于造成恶性循环。想要让这种状况得到改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将部分人口分流出去。

问题的关键其实十分简单,任何有识之士都可以看得清楚。然而即使知道了问题所在,亦未必就能解决得了。因为根据专家估计,要想舒解月球人口压力,则最低限度也必须将七千万至八千万左右的月球人迁出,才能收到效果。可是这么几千万人口的庞大族群,试问哪个国家,哪个势力有能力接受得了如此大量人口涌入?或许白家皇族可以,或许平原星东南西北四国也可以。但白无边结交“银月五圣”,目的只在于利用他们,哪里会真心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而之后无论白正白愁,抑或平原星四国帝皇,又都和“银月五圣”全无半分交情可言,更加没可能如此无私奉献,平白无端地沾染上如此天大麻烦。

不过时移势易,现在的情况和先前已经不同了。首先,蓝海和狂风是结义兄弟。其次,在银河主政期间,月球前后两次合共派出了十万雇佣兵,帮助极北帝国对抗西门鸣的侵略。可以说,蓝海承了月球极深的人情。另一方面,地球的东瀛扶桑、〖蓝国〗、以及平原星西、北二国,现在都属于蓝海所有。三处地方的资源加起来,要吸纳消化七千万人口,虽然肯定会有种种困难,但也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东瀛扶桑、〖蓝国〗、还有平原星,以上三地的生活环境相比起月球,绝对要优胜太多。只要蓝海将这项大规模移民计划宣布出来,那么月球人只会求之不得,决不会有任何不满。不过月球两亿人民,可以移民的却只有七千万左右。那么究竟谁离开谁留下,又会成为一个新的问题。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公平、公正、公开的程序进行主持,则月球人为了争夺有限的移民名额,势必再度引发大规模胡乱。那就是救人不成,反成害人了。

另外,几千万人口同时迁入,扶桑、〖蓝国〗、平原星三地即使有能力吸收与消化这些人口,也必须在事前先做好详细的规划与相关安排,准备好足够的食物、饮水、住房、衣服鞋袜、被褥、医疗用品以及药物等各项生活必需品。最后,还得考虑这些移民移居过来之后的工作和生活问题。假如其中有一项工作做得不够完善,有一样问题考虑得不够周到,那么所可能引发的后果,都绝对会是灾难性的。

正因为如此,在未做好这些工作之前就贸然提出移民计划,绝对属于敷衍和不负责任的行为。蓝海虽然有了大致构想,也已经通知地球的东瀛扶桑方面,开始进行相关筹备工作(平原星和〖蓝国〗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无法进行实时通讯,所以只能先派出联络飞船报信,时间上有一定延迟),但说到公开计划,目前还太过遥远,时机并不合适。故此,相关构思和计划蓝海只是私底下告诉了奥云知道。即使连陶毕、钱义这两名目前在长老议会里面地位数一数二的重量级人物,目前也并不知道蓝海的打算。不过目前,长老议会所有成员最关心的问题,乃是如何避免让自己脑袋搬家。至于其他事情,他们哪里还管得那么多?

禁飞令和戒严令执行至第二个星期,月球各大小城市的市面萧条依然,冷清依然。严密的身份甄别以及排查工作,依旧进行得有条不紊。要说没有效果,那肯定不可能。两周之中,月球军警合共在各地城市中搜查出三百多名穷凶极恶,被证实曾经在地球和平原星犯下了各种罪行的罪犯。可是审查来审查去,却始终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这些人和白无边或段千山有关。甚至仅仅是怀疑都没法子怀疑得下去。

甄别排查如此严格,竟然还找不出那些和白无边或段千山有关的人,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些人非但潜伏得极深,而且必定已经在月球当地人之中,建立起了相当程度的势力和关系。不然的话,没有当地人协助进行掩护,外来人绝对无法在月球长久隐藏身份。

明知道那些人肯定存在,但就是揪不住他们的马脚,换作普通人的话,面对这迟迟无法打开局面的僵持状态,肯定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焦躁。然而,现在借助奥云的帮助而间接控制整个了月球。时间和主动权都掌握在手上,蓝海根本半点也不着急。因为不管那些外来者潜伏有多深,只要他们还想推行水星计划,就必定要跳出来进行活动。而只要他们一跳出来,那当然就有破绽可抓,有蛛丝马迹可寻了。所以现在,蓝海需要做的,就只是拿出足够的耐心,静静地等待。

其实也用不着等待太久。破局楔机之来临,比很多人的预料都来得更快。那天在会议厅里对长老议会进行过大清洗以后,蓝海曾经亲口答应过钱义长老,允许对方收敛前长老议会首领章哉,以及另外那五十六名长老的尸体,然后入葬。但当时蓝海所想的,就只是“允许把这些死人装进棺材,然后一起埋进墓地”。而在钱义的认识中,所谓入葬,是一整套礼仪的总称。把棺材放进墓地里然后再用黄土掩埋,只属于其中一个步骤。在此之前,还要将这些银月长老的家人弟子们都找过来集齐了,分别进行追悼和告别的仪式。然后立像竖碑以作纪念,这才叫葬礼。否则的话,只是将遗体草草埋进地里,那岂非对死人极大的不尊重?

不尊重就不尊重了。说老实话,蓝海根本不觉得这些长老们有什么地方可尊重的。月球财政状况如此恶劣,大部分普通人民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作为月球领导,这些长老们好应该和人民同甘共苦才对。可是那天和章哉见面时所看到的一切,却让蓝海没法子相信对方有半分这种同甘共苦的精神。再加上抄家命令下达之后,五十多位银月长老的家产,加起来竟然达到了月球一个财政年度的预算之六成左右,如此惊人数字,对比起月球财政状况之困乏,更让蓝海对这批银月长老们简直连半分好感都欠奉。

蓝海是这个看法。但实际上,事情并不是这样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简单。众所周知,〖银月派〗内部分成入室真传弟子,以及外门弟子这两大系统。入室真传弟子代代都只有五个人,也只有这五个人,有资格修炼本门最高武学〖银月五绝〗。所以五十个世纪以来绝大部分时间,能够坐上“月武神”这张至尊宝座者,都必是五大真传弟子之一,只有非常短暂的二、三百年时间例外。而外门弟子虽说人数众多,却顶多只能加入长老议会,不能再进一步。天长日久,难免就会有外门弟子对此感到不甘和不忿了。

为了对外门弟子进行补偿和安抚,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允许长老议会的成员借助职务之便稍微捞取一些好处,就成为了外门弟子和真传弟子双方之间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那些被蓝海清洗以后再抄家的银月长老,即使身家比其他月球人更丰厚,在〖银月派〗全体上下人等看来,亦只属天经地义之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没有可指责之处。现在的“月武神”银河、先前的“银月五圣”、“银月五圣”的师父,还有他们的历代师祖,甚至当年的“月帝”岚无极,对这种行为都保持了默许态度。蓝海却因为这个理由就将他们抄家,岂非将潜规则彻底破坏得一干二净,完全扰乱了几十个世纪以来逐渐形成的平衡?

蓝海作为外来者,这其中的门门道道,他完全不明白。又或者说,即使明白了也不会在乎。所以,那天他才会答应钱义,允许收敛章哉和其他被清洗掉的银月长老。假如蓝海这时候和三眼武神一样能够预见未来的话,那么大概就不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了。只可惜……后悔药这种东西,从来就不存在啊。

执行戒严令之后第十七天,正好是“帝纪”5018年七月四日。这一天,正是章哉和其他合共五十二位银月长老,一起出殡并举行葬礼的日子。平心而论,主持葬礼的钱义,也并没有想要借机搞什么小动作。他确确实实,就只是单纯想要把这个葬礼办好,以报答章哉当初照顾自己的恩义,也完了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情分。可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只要开了一个头,那么接下来究竟如何发展,那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了。

“帝纪”5018年七月四日,这个似乎平淡无奇的日子,却注定了将要在月球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月球的命运,整个太阳系的命运,还有无数人的生死祸福,都将因为这一天而被——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