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海啸

坑:天下风云出我辈之二

第二章:白马无名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话说唐朝末年,有曹州冤句人黄巢自号冲天大将军,于僖宗乾符二年起兵造反,率兵六十万攻破长安,把个本已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狠狠砸成稀烂。及后黄巢虽然被手下叛将朱温所灭,但大唐气数,至此也已经到了尽头。朱温随后篡唐自立,在汴梁称帝登基,国号大梁。却不出二十年,也被沙陀人李存勖所灭。李存勖定都洛阳称帝,国号依然称唐。可是好景照样不长,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予契丹,引之为援起兵反唐,杀了末帝李从珂,移都汴梁,改名开封府。登基自为天子,国号大晋。

这大晋享国更短,才十年就被契丹灭了。河东节度使刘知远驱逐契丹,在晋阳称帝,国号大汉,年号乾祐。三年后被邺都留守兼天雄军节度使郭威夺去江山。国号又改成了大周。再三年后郭威病重而死,传位给养子柴荣,年号显德。

五十年不到,天下已经四易其手。兵连祸结,旷日持久。僭窃交兴,称号纷杂。柴荣能在开封坐上多少年的龙庭,谁心中也没有底。二月,北汉国主刘崇欺柴荣初登大位,恩威未立,于是连结契丹,在太原起兵五万南侵。柴荣亦率兵北上,双方激战于泽州高平巴公原。

起先大周战况不利,眼看即将全线崩溃之际,柴荣陡然奋发,施展绝世神功,单骑闯阵直扑刘崇。只一个照面,刘崇便被震下马背生死不知。虽然被北汉禁卫高手拼死抢回,但军心已沮,当即兵败如山倒。五万大军能够回到太原城的,十停中还不满三停。

太原城是大唐高祖李渊龙兴之地。大唐立国后,以长安为上都、洛阳为东都、风翔为西都、江陵为南都、太原为北都。此时风翔和长安都衰落已久,江陵则不属大周国土,只有洛阳还勉强维持有几分旧时风光。假若北汉南侵成功,洛阳城首当其冲,必定会被大军抢掠。现在前线战报传来,洛阳城中百姓们知道侥幸逃过了一劫,家家庆幸,人人安心,都说多亏了菩萨保佑。几日之间,前往城西白马寺烧香的善信们比起平时来,整整多了好几成。

说起这白马寺,来历可当真不小。遥记东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刘庄某晚夜梦金人入怀。翌日在朝堂上询问大臣,才知道西方有大圣大智之神,号称佛。明帝大喜,随即派遣羽林郎中和博士等十三人为使者,前往西域拜佛求法。

三年后使者连同两位天竺高僧,迦什摩腾和竺法兰一起回到洛阳,又带回了许多经书与佛像。明帝下旨兴建寺院以便安置。因为当时把经书佛像驮回来的是匹白马,所以后世就称呼这座寺院为“白马寺”,尊为中华佛法祖庭所在。历朝历代帝皇,都对白马寺十分尊崇。纵使屡经改朝换代,至今山门非但始终不堕,反而越益显得兴盛。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当中,俨然却是一方世外桃源。

这日正午时份。寺院里循例敲起悠扬钟声,告知午斋已然做好,请各人前来用膳。知客僧净清陪伴着位前来上香的檀越,信步也往斋堂而去。正要入门时,忽然看见有条人影,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迎面跑出,眼看就要撞向那位檀越。净清眼明手快,及时拉住那位檀越往旁边扯开,侥幸避过一劫。

净清心中不悦,开口就呵斥道:“佛门清净之地,你乱跑乱撞,成什么体……”猛然见那人抬起头来,但看他年纪约莫十四、五岁左右,正是本寺方丈本因禅师的小徒弟无名,连忙合什行礼,改口恭敬问道:“小师叔,您这是要去哪里?”

那小和尚无名连忙把手上塞得鼓鼓囊囊的褡裢藏到身后,笑道:“没什么,吃完了到处走走,顺便练练功。啊,说起来,今天厨下做的斋菜可真不错。你们快去,再迟可就没了。”

他也不等回答,转身一溜烟地跑开,眨眼便没了人影。留下净清站在原地,兀自称赞道:“小师叔练功真是勤奋,难怪才几天不见,这轻功看来又有长进了。”

无名离开食堂,径直出山门向东奔去。不多时入了洛阳城,熟门熟路地左穿右拐,片刻间钻进条陋巷。巷子虽然不长,却只有一道门户。门外是两只石狮子,黑漆大门虽说有多处陈旧剥落,却仍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门框上刻着的字多数早被风霜磨平,只剩下个“赵”字和个“公”字还可辨认。

无名也没那份心思来考古,推开虚掩的门户入去,里面是座废园。他站定了向左右环顾,笑着放声喊道:“好香的大白面馒头啊,谁要谁要?手快有手慢无哦!”

话音刚落,好几个小脑袋早齐唰唰从四周伸出,看打扮却是伙小叫化。有男有女,年纪大的有十二、三,年纪小的顶多八、九岁。见是无名来了,个个当即喜笑颜开,欢呼着一涌而上。

无名连忙把褡裢举得高高的,笑道:“骗你们呐。别急别急,保证人人有份,都把手给我洗干净了再来。”小叫化们连忙去后院井里打水急匆匆洗了手,簇拥着无名进屋席地坐下。无名打开褡裢,把从白马寺厨房里偷的馒头逐一拿出来分发。虽然有些冷了,但对于这群小叫化而言,已经不啻于山珍海味,熊掌猩唇。霎时间屋里竟没人说话,只剩下一片咀嚼声。

无名笑吟吟地看着这群小叫化,模样倒像比自己吃还开心。伸手抚摩着其中一名小丫头的头,问道:“高老大怎么不见人,又找到什么帮佣的活计了吗?”

小丫头顾着啃馒头,没工夫说话。旁边另外有个男孩却接口道:“北面坊市的张屠户前阵子招伙计,老大现在帮他打工呢,这几天都很晚才回来。无名哥哥要见老大,今天恐怕不行了。”

无名听说那“高老大”不在,面上立即就显得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又从褡裢里倒出几个果子,道:“寺里规矩严得紧呢,我待会儿就得回去。阿叶、小孟,这些果子你们拿去分吧,不过最大那个,记得可要留给高老大。”

被叫到的两名男孩答应了。阿叶重新拿起馒头,边啃边道:“这个月米价又贵了,老大整天没日没夜地干活,挣的工钱也还不够让大伙儿喝上碗稀粥。无名哥哥,要不是有你隔三差五地给咱们带来点吃的,大伙儿早饿死了。”

无名蹙眉道:“干嘛忽然讲这种话?我也是孤儿出身,不过运气比你们好一点点,被师父收养了而已。不然的话,现在还不是和你们一起讨饭?咱们既然有缘相识,我就把你们都当成了自家弟妹,相互又分什么彼此?阿叶你说这种话,难道是把我当外人吗?”

小孟年纪比阿叶年纪小点,接口道:“无名哥哥你别在意啦。阿叶他有什么说什么而已。其实我们这些人,心里谁不把你当姐夫看来着?”

无名一愕,道:“姐夫?”跟着在众人嬉笑中反应过来,当即满面通红,推了小孟一把,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让高老大听见了,小心她撕烂你的嘴。”

阿叶却又叹了口气,道:“无名哥哥,要是你不当和尚,当真做了咱们姐夫那就好了。以前我娘还没死的时候就常说,女人家里有了男人,心里才不会发慌。无名哥哥你武功那么好,一定可以好好保护老大,不怕她被别人欺负。”

无名怔了怔,问道:“高老大现在常被人欺负吗?她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阿叶恨恨道:“不就是那个张屠户。整天看着老大色迷迷地流口水,老是动手动脚地想占便宜。老大虽然不说,可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大伙儿都知道的。”

无名一怔,随即怒气上冲,“嚯”地起身骂道:“该死的狗杂种!走,带我去北市!”

小叫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应。无名不禁奇道:“你们怎么啦?走啊。”

小孟叹气道:“无名哥哥,你要去打那张屠户一顿是容易,可是老大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活计,也就要丢了。我们……”抬头看看旁边的伙伴们,没再继续说下去。一阵旋风透过满是缝隙的墙壁吹进屋来,虽说已经是春天,但冬雪初融,天气仍甚是寒冷。几个衣着单薄的小叫化立刻打了个哆嗦。

无名目光黯然,坐下用力搂紧了依偎着自己的那名小丫头,低声道:“我回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高老大再受欺负,也不会让你们没了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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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中出家的僧人足有八百余,共分为四代。主持方丈本因禅师、监寺本缘、罗汉堂首座本尘这三师兄弟是第一代,无名则是第二代。作为本因禅师亲传的徒弟,无名在寺里的地位辈分都算极高。但因为年纪还小,在寺里并没担任任何职司。纵然清贵,却没什么油水。除去每月一吊铜钱的月例份子外,再没别的进项。

唐时以铜钱百枚为吊,又称陌,上千则为贯。自朱温灭唐以来,连年战火,民生凋敝,所以一吊钱往往不足百。有些极穷的州县,甚至四十五钱就当百使用。洛阳情况比较好,以八十钱为一吊。这点钱对无名自己而言是太多,但拿来用在废园里众人身上,则又远远不够。

下决心很容易,但究竟要怎么才能落到实处,却委实煞费思量。无名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只能从自己师父本因禅师身上打主意。所以回到寺里以后,一不参禅二不拜佛,径直就往本因禅师独居的精舍而来。

身为大寺方丈,本因禅师住的精舍简陋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屋内四壁萧然,什么陈设都没有。外室的地下只放了两个旧蒲团,内室也不过一张硬板床加上条草席而已。无名推门进去时,恰好见本因禅师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双目微闭,显然正在入定。无名恭恭敬敬地在他对面跪下,道:“师父,无名回来了。”

本因禅师依旧入定如故,浑身上下连衣折也没颤动半分,更不用说出口答应了。无名却知道师父禅功深厚。虽然入定,方圆数十丈以内,无论风吹草动,甚至鼠伏蛇行,也休想能瞒得过他去,所以亦不以为异。当下续道:“师父,您向来教导徒儿说,布施是佛家修行菩萨果的第一要义。以前徒儿贪玩,还不理解其中道理。近来闲着没事,静心研读《金刚经》,这才发现……”

无名话未讲完,忽觉有股微风扑面而来,将自己喉咙内还没来得及吐出的半句话堵了回去。抬头只看本因禅师已然睁开双眼,向他这个心爱的小徒弟笑笑,陡然举掌吐劲,掌心隐隐泛现青绿色琉璃光华,向无名当胸拍出。正是白马寺嫡传绝学,如来千佛手的第二式〖佛点千灯〗。

无名乍惊还喜,当即催运师传菩提伏魔功第一禅次红菩提,双掌如轮运转,使出如来千佛手第一式〖转法经轮〗。两式千佛手各擅胜场,彼此并无高下之分,胜负就要看谁对招式精髓领悟更深,运用更好了。

霎时间师徒两个短兵相接,三条手臂掌影翻飞,各自以快打快。竟然斗成平手,谁也压不下谁。眼看掌势渐老,无名深吸口气,面色由红转黄,把菩提伏魔功推上第二禅层。随即变招双掌合拢,掌心隐隐凝成〖卍〗字金印,向本因禅师中宫直捣,正是千佛手第三式〖佛光耀世〗。

本因禅师微微颌首,同样变招应对。右臂圈转,〖转法经轮〗往徒弟双掌之上一带,无名顿时觉得好似撞上了一个正在黄河旋涡里不断打转的羊皮筏子,不但掌力连本来的三成都发挥不出,更被带得身形尽失,身不由己向旁侧倒。他连忙抽掌往地下撑去,及时把那股牵引之力抵消掉。正要翻身弹起,骤然眼前一黑,本因禅师并掌如刀,已劈到了面前。他想也不想,闭上眼睛大叫道:“师父,徒儿认输了啦!。”

本因禅师掌力收放自如,撤去掌刀,屈指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骂道:“这认输了?没出息。”

无名嬉皮笑脸道:“反正徒弟也早输习惯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硬撑着干吗。”

本因禅师轻抚徒弟头顶,叹道:“你天资超卓,悟性也强,。可惜就是性子太过脱跳,总沉不下心来好好用功。唉,当年收你这个徒弟,还以为总算找到个人能传我衣钵,没想到却是看走了眼。”

无名厚起脸皮,摇头晃脑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师父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再说您还健旺着呢,慢慢用心调教着,再过十年八年,徒儿总会成材的,您也用不着着急。”

本因禅师笑斥道:“你就是嘴巴甜,小心堕入口舌障。起来吧。”缩臂一拂袍袖,便生出股柔和劲力将无名虚托而起。问道:“等闲也不见你这么殷勤,有什么要求老和尚的,这就直说吧,别绕圈子了。”

无名收敛笑容,正色道:“师父,我去年到城里办事时,在城里认识了一群朋友。他们……”正要把废园中小叫化们的事和盘托出,忽然门外脚步声响,紧接着就有个人喜气洋洋地大声喊道:“本因师兄,本因师兄?你可在么?”

本因禅师向无名举手虚按,道:“是本缘师弟。他来找我定是有什么紧要事,你的话暂且留下,等晚上再讲吧。去接本缘师弟进来。”

无名也知道这事不能急。当下答应了,起身开门去迎接本缘。这本缘四十多岁年纪,长得圆面大耳,看起来甚是和蔼。因为资质所限,所以只学了点粗浅武功防身,并未能够得授菩提伏魔功和如来千佛手这两项白马寺的嫡传镇寺绝学。不过本缘自己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身为监寺,掌管一应大小俗务,原本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练功习武。

无名是本因禅师的徒弟,本缘见这个师侄出来迎接,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也并不在意。他匆匆入屋在本因禅师对面坐下,喜道:“师兄,有件大喜事啊。”随即就从怀中取出样东西来。本因禅师定眼看时,原来是个极考究的信封,上写“书呈白马寺主持敬览”九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也不接,只淡淡道:“师弟,这是谁的书信,里面说什么来着?”

本缘喜孜孜道:“是新任西京留守,郑仁诲郑大人亲手写的请柬。”随即动手打开信封,抽出里面请柬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内容大致是说久闻本因禅师佛法深湛,德高望重。可惜向来俗务缠身,不能前来洛阳拜见,心中深以为憾。这回自己蒙皇恩浩荡,被任命为西京留守,正是天赐良机。故此今晚在留守司衙门中设下斋宴,请本因禅师和本缘、本尘三位务必赏面光临云云。信中说话虽然不多,但言辞既文雅,语气又颇恳切,足见其意之诚。

自从旧唐覆灭以来,梁、唐、晋、汉、周五代都是定都汴梁,但仍然十分重视洛阳。汴梁是东京,洛阳则为西京。留守者,兼掌一地军务庶政,权势极大。两月前去世的前任留守白文珂白大人,就是河南尹加同平章事,兼中书令和太子太师,更被封为晋国公,地位之高可知。现在这位新任留守郑仁诲,也是检校太保兼枢密使,向来为大行皇帝郭威的心腹旧臣。

白马寺众僧方外之人,本来和世俗权势无关。但既然还未能超脱红尘,也就不能轻易得罪官府。再说郑仁诲这么客客气气地遣人送来请柬,本因禅师倒也找不到什么回绝他的理由。沉思半晌,他点头道:“既然郑大人如此盛情,那么你我师兄弟就走上一趟好了。不过寺里总得留个人,本尘师弟就不用去了吧。”想了想,又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徒弟道:“无名,你也一起来。就当长长见识,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