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他轻声说道:“寻人启事不是我登的。”“哦,那是谁?”他妹妹扭了扭身子,罗哲明看到她举着乌黑的十只手指,指甲油涂成这个颜色实在吓人,低头又看到她的脚趾头上也是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天气已经很冷了,她竟然还露着脚趾头,腿上是一条薄薄的黑丝,上面不伦不类的套着一条九分短裤,上半身却是厚厚的红色短外套,眼睛四周化着蓝色的眼影,眼睛大得好像一张脸只看到两只眼睛了,罗哲明就不经意的皱起眉头,答非所问的对她道:“你怎么回事,这么冷,还露个脚趾头,这指甲油好看吗,就像女鬼刚从坟里刨土出来的,以后不要这么打扮行不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罗哲琳却好像没听到她哥的话,对她哥淡淡道:“你说这寻人启事不是你登的,是谁登的?”罗哲明笑了笑,脸上的神情阴转晴,他甚至眼里有了亮光,对他妹妹喜道:“你猜?”她妹妹有点不耐烦,对他道:“爱说不说,我没兴趣。”招手叫服务员过来,七七八八点了许多菜,甜点占了大多数,然后就在那里等菜上桌,嫌菜点得不够,上桌太慢,又跑到一旁的饮料柜台,拿了汽水过来,在那里慢悠悠地喝着,罗哲明看着妹妹,恍惚间才明白,他妹妹二十岁不到,还是一个孩子啊,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得趁早行动,不能让她像他一样,在这个烂泥糖完全毁掉,变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极快的说道:“是姑姑。”“姑姑?”妹妹瞪大了眼睛,罗哲明看着她,脸上浮现笑容,反复点头,补充道:“利娟姑姑从美国回来了,她要带妈去美国治病,问我们想出国吗,如果想,她就帮我们办绿卡,我今天就是来问你的,你想出国吗?哲琳,妈的病在国内只会越来越恶化,估计是治不好了,我想着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出国去治病,我也想出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都感觉我要腐烂在这里,死在这里了,我太想离开了,你呢,哲琳?”罗哲琳不吭声,好半天,她才把嘴里的吸管吐出来,对他说道:“是真的吗?”罗哲明笑道:“是真的,你看这寻人启事,姑姑很搞笑,她想找到姓罗的,说我们全家团圆然后一起出国,你以为我会干出这种傻事,我要见到他我会杀了他,哈哈。”“哈哈”两兄妹大声的笑起来,罗哲明喜气洋洋的看着妹妹,罗哲琳看着她哥,说道:“哥,我也想出国,我一直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没有人认得我,没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发神经病的妈,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打过架,没有人知道我没读过大学,没有人知道我们家欠了一屁股债,没有人知道我的爸爸不要我们和别的女人跑了,哥,我总算可以实现愿望了,太好了,哈哈。”罗哲琳有点激动起来,她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哥的手,对她哥道:“到美国了,我就可以重新开始,我要去考大学,你知道我的,我小时候成绩很好,后来家里事情多,我不想学了,成绩才下去,我想当大学生,我太想读大学了,就像美剧里演的那样,哥,你说我能考上吗?”罗哲琳眼里都是期待欣喜的光,和之前颓废小太妹的样子大相径庭。罗哲明看着妹妹,猛然发现,这才是他真实的妹妹,他妹妹本质上和他一样,都是懂事认真生活积级向上的好孩子,现在她听到要出国了,才表现出了她的真实愿望。以前打扮妖气,玩世不恭那她是她抵抗苦难的面具,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内心和他罗哲明一样在乎,甚至更在乎。发现了妹妹这一点,罗哲明更加坚定了出国的愿望,他用劲的点点头,说道:“那好,事情就这么定了,姑姑听到你想出国肯定很高兴的,我回头和姑姑去说,然后等一切安排一下来,我过来接你,帮你办休学手续,你要听话,不要在学校再闹什么事,也不要再做这样的打扮,姑姑现在是美国知名的教授,她很朴素的,她肯定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还有啊,你要多吃点,长胖点,现在太瘦了,简直病态。”他妹妹听着罗哲明的话,立马把一杯水倒在手心,往脸上抹去,把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抹花了,洗出来的也是一张鲜嫩皮肤的脸,那么年轻,罗哲明感叹着,哲琳冲着她哥嘻嘻的幸福笑着。罗哲明也看着她笑,心里第一次有了幸福感,那种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幸福。外面的阳光落过来,落在他们两兄妹的身上,两个人互相对望着,在那一刻,他们感觉他们已经摆脱了从前,开始了新生活。
罗哲明去看妹妹的这一天,左袆一个人呆在家里,保姆回她自己的家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外面太阳光明晃晃的,她却没有拉开窗帘,厚厚的窗帘拉得紧紧的,她就坐在那里,整个房间白天就像黑夜,左袆也无所谓,一个人坐在那里,从上午坐到下午,再坐到晚边,罗哲明才慢慢回来了。左袆这一天没吃中饭,一直保持着那个坐姿没有动,她一直在想着昨天和罗哲明吵架的事情,这一次比上次他出轨闹离婚更可怕,上次洛水的事情,她可以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打败小三,让罗哲明重新留在她身边,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是要出国,她有什么办法能够不让他出国呢。他连着他母亲都要带走了,这一次肯定就是发出的子弹不会绕个圈再飞回到枪膛里,左袆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所以她太清楚这一次的严重性了。她用双手捧着脸,垂着头坐在那里,短发从头上搭拉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左袆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两个人,明明上天注定的一辈子是要绑在一起的,为什么罗哲明总是不甘心和她在一起。他读大学的时候,是那么的兴奋激动,她反复劝他要他在浙江省内的高校读书,她方便去看他。罗哲明却不吭声,利用她的年少无知,撒谎骗她说填了省内的高校,结果通知下来后,才知道他考上的是一个千万里之外的外省高校,罗哲明临走的那天,她一个人去送他,他在家人面前兴高采烈,比谁都高兴,她都哭得要死要活,那是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感。第二次这样的感觉,这是他大学期间回到家,对她突然冷淡下来,要和一个大学结识的外省女子施小絮结婚,他对她不理不睬,甚至都不想和她见面,她原本以为他和她没有交集了,但是他母亲突然发病了,她像从前一样去照顾他母亲,感动了罗哲明,他答应和她结婚,第三次感觉到他的逃离,是上次的洛水事件,他有了外遇,而且傻傻的因为外遇想和她离婚,她当时心慌害怕,可是最后她也让他明白了第三者的真相,一旦明白他其实是一个穷光蛋之后,那女孩就逃之夭夭了。对于上次的洛水事件,虽然明知道两个人都要谈婚论嫁了,各自分头和从前的伴侣闹分手离婚了,所以左袆可以肯定罗哲明在肉体上早就背叛了她,但是那一次她赢得太漂亮了,以致于让她都不在乎他曾经是否真出过轨,因为她让他明白了,这世界上不顾穷富一样爱他如初的只有她左袆。她原想着这件事也许是他们夫妻关系的转折点,但是没想到他姑姑要回国了,竟然想到带他母亲去国外治病,还要把他们全家都带出国。这一次,她真是手足无措了,左袆心慌慌地独自冥思苦想了一天,没有想出一点办法。这时候罗哲明就回来了。
罗哲明是哼着歌吹着口哨回来的,他脚步轻快,下面就像踩了弹簧,整个人仿佛要弹跳起来,他走到房间内,看到房间内暗沉沉的,便自语道:“怎么没开灯?”他用手去摸墙壁,找到电灯关头,刹时间光线就像阴冷的月光铺满了房间,也同时落在左袆的身上,左袆低垂着头归缩在那里,看上去就是一团黑影,罗哲明有点惊吓,左袆这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平时看到的她都是打扮得非常入时精致的一个女人。他愣在那里,停止吹口哨,脸上的笑容也已经敛去。左袆也知道他回来了,从他走在外面,一边哼歌一边用钥匙轻快开门就知道他回来了,罗哲明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么高兴,她想着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有这么高兴吗?是不是出国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他明天后天就要出国了,要离开她了?左袆心里就像起了大海啸,原先是乌云压城,现在简直就是倾盆大雨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两片薄嘴唇紧握着,尽量让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害怕。
两个人在房间里对望着,灯光就像水一样冷,左袆的一颗心,就像寒天饮冻水,滴滴寒在心头。四周也静悄悄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无空大,大得就像野外,左袆直望到罗哲明的眼睛里去,罗哲明起先有些紧张,有些自责,可是望到后面来,他反倒无所顾忌了,他想着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是非走不可,不管谁,都无法阻拦他了。左袆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她有气无力的道:“你今天一天去哪了?”罗哲明愣了愣,后来决定实话实说,他装作轻松的道:“我去看妹妹了。”左袆继续看着他,对他道:“怎么突然想起去看她?”她其实内心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感情上不想接受。罗哲明对她笑了笑,说道:“我姑姑不是想带我们出国吗,我问我妹妹想不想去,今天和她商量了一下,她和我一样,也是非常想出国的,事情算是定下来了,我也放心了。”罗哲明轻松的舒口气,两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轻松。左袆的身子却像风中的叶子,在那里剧烈的抖得厉害,她说道:“你看,这样你妹妹愿意出国了,你就可以不用出国了。”也还是商量的语气,罗哲明却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一定要出国的,这是唯一的一次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左袆就站了起来,向前一步,对他说道:“哲明,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我在你心中就这么无足轻重吗?这件事完全可以很简单的解决,你为什么要复杂化,不管你爸能不能找到,你妹妹愿意出国了,那么你妈妈治病的时候就有人照顾了,就算你妹妹要读书,照顾不了,我出钱给你妈请个保姆总行了吗,你为什么执意要出国?”罗哲明把脸别到一边去,就是不看她,对她道:“你不要劝我了,左袆,你根本不明白我,我就是要出国。”“哦,为什么一定要出国,临安不好吗?”罗哲明猛的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对她道:“临安当然不好,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原想着我考大学出去,我可以离开她,永远不再回来,以后大学毕业把母亲接回来,但是后来发现我太天真了,我不可能了。我在外飘了四年,躲了四年,最后在生活在现实面前,我还是要回来。我一辈子都在努力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一辈子都在围着它打转,我恨这个地方,恨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所有的一切。”左袆呆了呆,好半天才说道:“也包括我吗?”罗哲明也一呆,好半天才说道:“不,左袆,我不恨你,但是你不明白,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左袆对他道:“为什么?”罗哲明说道:“左袆,你是我的熟人,你知道一切。我和我妹妹一样,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方去,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家曾经很富有后来一夜破产了,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爸爸丢下我们不管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没有人知道我们罗家欠了一屁股债,没有人知道我母亲是一个女疯子,脱光了在大街上打滚,没有人知道。你明白吗?”左袆对他说道:“哲明,你不能这么无情,你忘了小时候,小时候你对我多好啊,下雨天你接我回家,你给我做饭吃,你带我玩游戏,我们一起当新郎新娘,你是新郎我是新娘,你忘了吗?你忘了我们在一起说好一辈子要在一起的,你小时候对我多好,为什么你长大后就变了?”罗哲明看着左袆,对她说道:“左袆,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很想摆脱从前的一切,永远不再想起,可你却想牢牢抓住过去的一切,舍不得放下,你说我们这样的两个完合不同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幸福?”左袆对他说道:“哲明,这些年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你不能把我和普通的外人等同,当时你读大学时,是谁每个月把零花钱省下来给你做生活费的,是我啊。当年是谁不买奢侈品不买车,把省下来的钱给你寄去做大学学费的,是我啊,当年,你不在身边,你妈发病,是谁把你妈送到医院及时医治的,是我啊,当年,你妹妹在街上当混混,和人打架,吸毒滥交,是谁把她救出来,送她去学校读书的,是我啊。就是现在,你妈在乡下,每个月的生活费,你妹在学校,每个月的零花,都是我每个月按时送去的,罗哲明,这世上,我爱你胜过爱我父母,胜过一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铁做的吗,你怎么就不会感动啊。当初你一穷二白,你们罗家为了给你妈治病,这些年来欠了一屁股债,你老婆都娶不起,是谁不顾所有亲人的反对,带着大量嫁妆嫁给你的,是我啊,罗哲明,我做错什么了,我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可是你却一心只想抛下我,逃离我,为什么?为什么?!”左袆情绪失控,她向前一步,对着罗哲明怒吼出声,罗哲明想到事已至此,索性摊开来讲个明白,他看向她,他想让她明白,他也并不好过,他对她道:“左袆,你要明白,爱一个人并不是占有,恨可以杀一个人,爱也可以杀一个人,你明白吗?就是因为你的固执,才让我们今天这么痛苦。如果不是你当初执意要嫁给我,我当初也不会娶你,我没有娶你,我就不会被人笑话小白脸,被人笑话吃软饭,你知道自从结婚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穿着你在商场给我买的名牌衣服出去,同事就会说这人娶了一个有钱老婆啊,全靠老婆了,我开着写着你名字的车去上班,别人就会凑上前来,对我说哲明啊,教教我们当初怎么追到左家大小姐的啊,多好啊,娶了富家女,少奋斗五十年,我不用买房子,同事要贷款买房了,别人就羡慕的看着我说没本事像我一样娶个富家女啊,我妈疯病发作了,我和你去送我妈上医院,熟人看到了就说还是罗哲明这小子聪明,娶了富家女,否则他妈这病真是一个无底洞啊,左袆,我告诉你,这些年,我受够了。我从小到大,受尽了白眼和苦难,受够了没钱过的日子,本来活着就只有自尊了,可是和你结婚后,我连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自尊也没有了,你明白吗?”左袆对他大喊道:“你简直无理取闹,我有钱也是我的错?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说,你管他们做什么?”罗哲明情绪也波动起来,他嘿嘿冷笑两声,把这一年多的压抑的痛苦全都发*来,他指着她,对她说道:“是不相干的人吗,左大小姐,你妈,你哥,你爸,他们也是不相干的人吗,我到你们家去,哪一次去了不是受你哥冷潮就是受你妈白眼,连你家的保姆都说姑爷啊你要对我们小姐好,我们小姐当初嫁给你我们都不放心的,你要多学做几个菜,我们小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你家的保姆都看不起我!”左袆呆了,好半天才对他道:“可是我对你好啊,毕竟过日子是我和你啊,我都不计较,我计较什么?”罗哲明声音小下去,对她道:“左袆,你不能用恩情来绑架我,你不能用爱来杀我,你不要因为你对我好,我们罗家欠你的,你就想着我应该爱你,对不起,我不爱你,我和你在一起只有痛苦。”左袆听到这里,再也受不了,这个真想就像一把利剑,刺得她全身鲜血淋淋。她大吼一声,扑了上去,纠着罗哲明拳头向他挥过去,罗哲明躲避着她,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罗哲明一直在往后退,左袆一直在向前,两个人退到一个橱柜那里,身子撞到柜子上,只听到“砰”的一声,一个古董花瓶摔了下来,摔得粉碎。两个人都呆了,互相看着,那花瓶先是落在罗哲明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去的,罗哲明的头上有血流出来,像几条蜈蚣一样,瞬间爬满了他的脸。他也没有用手去碰,也没觉得痛,只觉得脸上突然有暖暖的水流流过。左袆看到血流披面的样子,倒是呆了,一时间手忙脚乱起来。罗哲明看她一眼,对她道:“今天事情也都说清了,我知道你在这里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不知道过得多开心,我知道你爸妈不想要你出国,我也不想带你走。我可能去美国就再也不回来了,就是回来,我也不会回临安,所以,左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离婚。”左袆看着他,整个人仿佛被人瞬间丢到冰河里,她哆嗦着牙齿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