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施小絮领结婚证这天,心路历程走得很辛苦。她先是沉默了半天,突然就对一直等着她开口的易改成说道:“改成,我们今天去领结婚证。”易改成回过头来,冲她点着头,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可是施小絮看着他如此神情,却慌了起来,找个借口跑了出去。跑到外面,在大太阳底下,一边给闺蜜打电话,一边却又哭得稀里哗啦。
闺蜜安慰她道:“你不要哭了,这是婚前恐惧症,每个女人结婚前都这样。”施小絮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除了婚前恐惧症,她还有许多要哭泣的理由。闺蜜给她分析易改成的种种好处:人长得高大、爱你爱了这么多年、知道疼人、上进、有事业心,又列举了她必须结婚的种种理由:今年二十五了,这女人一过二十五眼瞅着就到了三十岁、一个人在外地、婚姻就那么回事,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
施小絮慢慢平静下来,这些理由她在深夜的时候反复想过许多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闺蜜没有提起的——她的初恋罗哲明已经不要她了,他和别的女人结了婚。
她失恋的那段日子里,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的只有易改成。因为不放心她,改成辞去了深圳的工作,坐火车到了她身边,由从前的电话言语安慰到现在的细致体贴的照顾。他是爱她的,爱了很多年,这世上,应该没有比他更爱她的男人了。她已经老大不小了,她爱的人如此伤害她,爱她的人却在她身边,是一个人继续在异乡飘泊哭泣,陷在旧日的感情里不能自拔,还是找个人结婚生子,重新开始一段感情,用热闹温暖的生活来治疗从前的伤痛?明显后者更加合理。
施小絮和闺蜜通完电话,在日头下呆了三个小时,现在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三伏天气,地面几乎被太阳烤得生烟了。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估摸着民政局要上班了,她想着不能再拖了,便又振作精神走回了公司的宾馆,打算和易改成一起去领结婚证。改成刚到这个地方不久,没有地方住,只有住在小絮公司的宾馆里。小絮一直住在公司的员工宿舍,和另一个同事一起住。
之所以坚持今天要去领结婚证,是因为她所在的公司有一条规矩:通常情况下员工宿舍都是住两个人的,如果有员工结了婚,那么可以单独分到一间宿舍。她是湖南人,现在在浙江工作,而改成呢,他是山东人,前阵子在深圳工作,现在到了她身边。他们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活在一个全体大移民的时代,通常出生在一个地方,读书在一个地方,工作又在一个地方。而她施小絮呢,当时大学毕业,原本可以呆在长沙老家,却因为不甘心罗哲明的突然离去,想着找回初恋,便一厢情愿的跑到浙江来投奔他,没想到得到的结果,却是他娶了另外的女人。
她原本心甘情愿为爱飘零,只是那个她爱的人却冷冷的把她抛弃,她连继续的资格也没有了。
用钥匙打开房门,小絮拭了拭身上的汗水,搭讪着对改成说道:“外面好热。”改成笑了笑,对她道:“要不要开空调?”小絮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改成,改成站在那里也在看她,他的眼里有着期待和紧张,可他却缄默着。小絮知道如果她不主动提出“我们去领结婚证吧。”易改成是不会要求她的。也许在他的心里,他希望她是甘之如饴的嫁他,而不是委曲求全。虽然真实的情况是什么,两个人多少都有点清楚。改成一直知道她有个初恋男友放不下,也知道他在浙江。曾经多少个夜晚,罗哲明伤害她的时候,她都在电话里向着改成哭诉。
“现在几点钟了?”小絮有些慌乱紧张,脸上身上都是湿淋淋的汗水。
“两点过十分了。”
“那我们去民政局吧。”小絮毅然拿起手袋,还有太阳伞,对改成笑了笑,改成马上走到她身边,点着头,对她道:“好,他们应该上班了。”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出门去。走到门口,小絮又对他道:“你的户口本带了吗?”改成笑道:“带了。”随即就举起手,扬了扬手上的户口本,原来他一直拿在手上。小絮有一点感动,一个男人,所谓的大爱就是如此吧,一直想着娶你为妻。她对他笑道:“你手上有汗,别弄湿了,放我手袋里吧。”改成笑着说好,小絮便接过他的户口本,放在了她手袋的夹层里。他们前阵子就在电话里商量结婚的事了,小絮大学毕业过来工作,公司的人事给她落了浙江的集体户口,改成没有读大学,仍然是他山东老家的户口,不过他叫家里人把户口寄过来了,他老爸不放心,索性把全家的户口本全寄过来了,厚厚的一大叠。
小絮点了点头,两个人便走出去。到了外面的太阳底下,白花花的太阳光晃得小絮睁不开眼睛,小絮把遮阳伞递给改成,对他道:“你给我打吧,今天是结婚,也许是我最后一天享福了。”
对于婚后的生活,她总是悲观和不安的。改成是一直对她很好,可是这种好能否一直天长地久呢?不是两情相悦的婚姻,又能持续多久?
改成笑着看她一眼,对她道:“是啊,一会领了证,我马上家暴。”
小絮“扑哧”笑出声来,横着眼波对他道:“你敢?”
两个人笑着往民政局走去。改成是从来没有在太阳底下打伞的习惯,一个一米七八的大老爷们太阳底下打把伞像什么话,不过他今天特别高兴,仿佛多年的素愿终于得偿。他想大声的笑,可是仿佛怕吓到了身边的小絮——也许他太过得意,她可能又不愿意嫁他了。他一直想着她突然肯嫁给他,是一时冲动。这种冲动也许只是昙花一现,过去了就不会再有,他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所以不管是说话,还是笑容,都小心翼翼的。爱了她这么多年,如今总算要去领证结婚,他们成为夫妻,他还是有点恍然若梦的感觉。
施小絮个子比较娇小,只有一米六,改成对于她来说太高了一点,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是手拉着手,是她一只手搭在改成的手臂上,整个身子依傍着他。改成今天穿了一件短袖的横格子T恤,手臂裸露着,上面出了汗,小絮的手指抓在上面,总是感觉握不住,手指时刻在打滑,就像在水里面随波在浮沉。她拼命的想抓住他的手,可是心里慌慌的,总感觉一只手从他的手臂上松下来,整个人就会滑倒一样。想着她嫁给了这个人,从此后,和他就是夫妻,两个人就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两个人都是外地人,要在浙江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买车买房,生老病死,患难与共的过一辈子,而这余下的人生,这接下来的路,只靠着一纸婚书,就能做到吗?
她的心里没底,浑身慢慢的也没了力气,整个人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落不到实处,全身都出了汗,脸上的汗更是有如雨一样,不管不顾的往下滴着,她都感觉自己整张脸就像在流泪。
“小絮,马上到了,很热吧。”
改成从裤子口里拿出面巾纸,递了一张给她,小絮笑了笑,接过来往脸上擦了一把,对他说道:“天气太热了。”
改成笑看着她,施小絮的皮肤很白。她的白不是普通的白。一般东方女子的白再怎么白都带着一种黄,可是施小絮的白是透明的,出了汗之后,用纸巾一擦,更是红的红,白的白,越发的好看。改成看得目不转睛。
小絮瞪了他一眼,对他道:“看什么呢,走吧,晒死了。”
改成便回过神,把遮阳伞全部偏到她那边,径自一个人笑着,没有吭声。
两个人到了民政局,问了工作人员,了解了领结婚证的程序,先是照相,然后就是办证。当天领证的人也不少,有些带了喜糖喜烟,他们却两手空空,互相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小絮想着他们办得如此匆促,也许太随意了。
结婚照是立等可取的。小絮把两个人的合影拿在手里,仔细的端详着,改成在照片上显得特别憨厚老实,而且有点老相,一点不像一个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而小絮呢,虽然二十五六了,可是显年轻,照片上倒如花似玉的,显得特别好看。
小絮指着两个人的合影对改成说道:“你看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啊,肯定心里在偷着乐吧。”
改成就笑着拢着她的肩膀,把她抱得紧紧的。
办证的时候,两个人各自填了一张表格,然后工作人员交给他们一份文件,对他们道:“各自大声的念一念。”
小絮拿过来看了一看,竟然是一份结婚宣言“我施小絮与易改成结为合法夫妻,系主观愿望,非外力所迫——”
小絮念到这里声音停了一下,想起“心甘情愿”四个字。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把过去的一切回忆都甩掉。她对自己道,她会好好爱这个男人的。因为他很爱她。她是主观愿意嫁给他,非外力所迫。
轮到改成念结婚宣言的时候,他朗诵得很认真很流畅。
两个人出了民政局,前后领证十分钟不到,结婚只花了工本费九块钱。改成一边看着手中的两个红本本,一边对小絮笑道:“没想到结婚这么容易。”
小絮笑道:“是啊。”
他们想着领了结婚证,就可以住在小絮的公司员工宿舍里,不用到外面去租房子了。回到公司,小絮就拿着她的结婚证去公司的后勤处,向他们申明了情况,她结婚了,她可以分到一间房子吗?心里是抱着十分笃定的希望。
后勤的处长却摇头手对她笑道:“小絮啊,不行啊。”
施小絮吃了一惊,着急又恳切的对他道:“胡处长,我昨天听我同事说的啊,我今天才领的结婚证,我老公到我身边来了,我们没地方住。”
胡处笑了笑,像尊不管人事的笑面佛,小人物的油盐酱醋生活住行与他毫不相干。他在那里慢长斯理地说道:“没办法,政策变了,现在公司又招了许多员工进来,住房紧张,实在是没办法。”
施小絮知道自己只是公司的小员工,人微言轻,再多说也是无益。她拿着结婚证,情绪很失落的回到了宾馆,改成忙着找工作去了,他刚到这个城市,这些天就一边陪着小絮一边在外面找工作。
小絮今天去领结婚证是向领导请了假的,现在事情忙完,自然又回去上班。一直工作到下班,晚上改成回到她身边,她十分委屈地对他道:“改成,没有房子分了,今天晚上你只能继续住公司的招待所,我们明天要开始找房子。”
她有些气愤,感觉是被耍骗了,想着公司的政策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如果不是考虑到有房子住,她也不可能现在急着去领结婚证。虽然时间上来说,她迟早都会和易改成结婚,可总感觉还是被骗了。当然,这并不是改成的错,嫁给他,是她自己愿意的。
一个人在异乡飘泊着,形影相吊,有一次半夜肚子突然痛,疼得满床打滚,想打个电话给同事,请他们帮忙送到医院去,结果却发现手机已欠费停机。那天晚上平安度过后,施小絮就在心里想,无论如何,她得找个人结婚。一个人过日子太可怜,她不能悄无声息的死在异乡没人知道。
他们公司的宾馆对于员工有福利,如果是亲属来了,只需要五十块钱一个晚上,可是施小絮一个月工资三险一金一扣,到手也只有一千七的样子,改成现在在找工作,他们不可能一直住宾馆的。
小絮的声音很低落,薄薄的小嘴扁在那里。改成在那边笑了笑,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道:“那我明天去看房子。”
晚上睡在一起,因为这天领了结婚证,总得做点什么以示庆祝,所以在宾馆里自然也做了爱。小絮怅惘的等待着,突然就感觉一种撕裂般的刺痛,她想着,这也算是与从前分开吧,作为她婚姻生活的开始。许久不碰改成的身体,她有点陌生了。而且她内心也知道,估计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心理上,她仍然会觉得改成的身体是陌生的。
小絮的第一次其实是给易改成的。在得知罗哲明和左袆已经结婚之后,她就给了他。那是在一个宾馆里,完事之后,改成看着洁白浴巾上那一朵红色小花(小絮事先垫在身体下面的),欢喜又吃惊。在极近的距离里捧着那条浴巾看了很久。第一次和小絮亲蜜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就是小絮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了,现在这种年代,想娶个处女老婆,估计要到幼儿园去候着。改成在社会上历练多年,也早就没有了什么处女情结。但是,看到那朵红色的小花,他却仍然很激动,像个农民一样傻坐在那里,几乎笑了一宿。这种事,任何男人碰到都会高兴的,更何况改成本人也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
施小絮倒有点自责。看改成的神情,好像他认为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好女孩。事实却并非如此。曾经和罗哲明在一起的时候,她给过罗哲明机会,大学四年,他们牵过手,拥抱过,亲吻过,但是罗哲明从来不会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小絮曾经让罗哲明陪着她通宵复习期末考试,两个人在外租房子共处一室,她给他机会,但是罗哲明却在椅子上坐着过了一夜。
罗哲明这样做,对于小絮来说,一直是个谜。但是现在她想想,也许正因为罗哲明自认为没有占她便宜,所以抛弃她的时候理直气壮,干脆利落吧。在男人的眼里,大概没有得到过这个女人,就不必为她负责,男人却不知道,有时候心灵上的欺骗和伤害比身体上的要痛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