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贤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父亲刚刚从乡下回来。正脱下外袍,交给家里的小养娘拿到院子中去抖干净。
曾贤在进房前,也拍了拍衣服上,几天没下雨,风一吹身上都是灰。
曾贤父亲端着凉茶喝了两大口,“韩相公的表弟来了,大哥你在书院那边看到了没有?”
曾贤有些惊讶,“阿爹怎么知道的?”
“顺丰行的冯大官人到了镇上,横街的那几家,哪个还能在店里坐着?”
“顺风行的大东家见他们了?”
“见个屁!”曾贤父亲冲院子吐了口口水,“卖斤屎还要先撒泡尿加二两份量的,冯大官人会搭理他们?!李麻子脸上的黑字不是官家的墨宝,李黑狗腰上的金带也不是官家赐的,凭他们也能见到韩相公家的表弟?”
曾贤拿起茶壶,给自己父亲喝空的茶杯满上:“阿爹说得是。”
谁让卖米面的李麻子和贩南货的李黑狗与自家支持的不是同一队?
曾家住在镇东,横街那边属于镇西,两边各有一支球队,每个月都要踢几场。长年累月下来,两支球队的球迷就成了冤家,尽管只隔了一条镇子正中央的大街,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照样是冤家对头。
“冯大官人这一回来,也不知书院里谁要倒霉了。上回来,那个王账房就全家去了西域。再上上回的老王账房,他倒是自个儿吊死了痛快,可惜他家眷照样给送去了西域,温明府说得好,既然贪来的钱都一起用了,那当然得一体治罪,还敢以自尽对抗王法,更是丧心病狂,不能不从重处置。”
曾贤嗯嗯啊啊的应着,顺手整理自己今天上课的笔记,他知道,自家父亲絮絮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不过他更清楚,冯从义时隔一年来到横渠书院,书院中与账目有关的管事们,可都要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了。
不知要送多少人去西域,曾贤想着,这可是很重要的。
……………………
一群人战战兢兢的站在冯从义的面前。
冯从义一反方才与苏昞的谈笑风生,脸沉了下来。
想讨好京中那位韩相公的人很多,所以给书院捐款的人很多。雍秦商会中的成员,或是成员的后台,每一个都不小气,捐款数量少的几百,多的上千。这不是小数目了,几百上千亩地一年的出产。
冯从义是书院的财神爷,又是韩冈十分亲近的表弟,所以尽管他就是一个商人,但苏昞还是对他有着足够的尊重。自然,这也是因为他性格不错,又善于与人结交的缘故。
这些捐款都被用来购买土地,书院的地产,超过了横渠镇土地的一半还多。日常开支,都是从出产中获得。
书院之中,为了方便日常运作所有教学之外的杂务,都是由外聘人员处理,从日常饮食,到院中清洁,还有田地收账。此外,财务也有专门的账房来管,老师和学生都不沾手。
每个月,会在书院照壁墙上公开账本,同时无论是师长还是学生,或者是捐款人,都有权利随时查账。
这其中,绝大多数捐款人从来都不会查账本——他们捐钱,就是为了结交,捐了之后再查账,那就是得罪人了——许多学生和老师,也不会去关心账目,觉得一身铜臭。但冯从义每次来,都会让手下人细细检查一番,因为他代表的是韩冈,因为韩冈希望他捐出的钱,能用在该用的地方。
现在一干管事就在冯从义面前,战战惶惶。
至今为止,即便仅仅是在采买时收受回扣,等待他们的都是开革的处分。名声坏了,一辈子都别想再寻到好差事了。更严重就会直接报官,被冯从义送去西域的账房有两个,连同他们的家眷,全数流放异域。就算贪污不算过分,不至于株连亲族,犯案的本人,也会被送去西域。
近十年来,横渠镇所属的郿县,连着三任知县都是横渠书院出来的学生。犯到他们手中,结果当然是注定的。尤其是现如今,为了能更好的控制西域,即便是窃盗小罪,只要是累犯,立刻就是发配北庭或安西军前。任何想从横渠书院师生们的牙齿缝里刮钱的人,在伸手之前,都要好好考量考量。
等了半个时辰,苏昞等到冯从义回来了。
“怎么样?”
“这一回还算好,都学聪明了。”冯从义淡然道,“不过管采买的周冲还是辞了吧。”
“要不要解官?”苏昞问道。
周冲在苏昞的印象中,是个很老实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让他去管采买。但苏昞更信任冯从义的审计,顺丰行中的账房,天底下没有比他们眼睛更利的了。
“还不到那种程度,去年冬天,书院下发冬衣,周冲引来的裁缝用剩下的布料,给他家里的孩子做了两套衣服。”
两套衣服就要撵人,按平常的标准,是严格的过了头。别说是书院中的雇员,就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给主人家出外采买,拿个一两成回扣都是天经地义的,主人知道就不会说什么。
过去第一次用这样的标准来开革书院雇员的时候,冯从义回答苏昞的质问,说事情要防微杜渐。还反问,箕子为什么见到纣王收了一双象牙筷子,立刻就跑了?
现在苏昞不再多问,已经习惯了。
但冯从义总是会向苏昞多解释几句:“书院给出的工钱,比其他地方相同的佣工要多两成,四季和年节的衣料、节赏都比其他地方要多,这样还手脚不干净,是人心坏了,绝不能留下来。”
“不过这件事是怎么知道的?”
苏昞挺纳闷的,很隐秘的一件事,冯从义一来就知道了。若不是知道韩冈的表弟有颗七窍玲珑心,保不准就会以为他在书院里安插了耳目。
“是有人出首。”
苏昞脸变了,“此人也不能留。”
收受好处一事,若是正直之人,应该当面指正。若是忠心之人,也会及时上报。当面不说,又不及时上报,而是隐瞒下来等待时机告发,这样的人人品卑劣,甚至比收受回扣还恶劣,书院中不能要。
“调来顺丰行吧。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留在书院里,不过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还是要有几个耳目。有番周折,也能让他知道日后怎么做事。”
“也好。”
苏昞不想在这些俗世上多纠缠,定下了开革名单,便直接放下了。有冯从义盯着,什么人也别想泛起坏心思。
只是免不了又要感慨一番,“书院是教化之地,却连离得最近的雇工都教化不了,有负圣人之教。”
冯从义全然没在意,苏昞从来都不是书呆子,现在的话,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
“只有两个。”
曾贤次日回到书院,一名同学就凑了上来,低声通报最新的消息。
“发配?”
“开革!”
“西域难道不缺人了?!”曾贤反应很大,这可关系到半贯制钱的赌金。
韩冈看重西域得失,此事人尽皆知。所以只要有机会,许多官员就会将人发落去西域。不管是不是罪囚,只要有汉人在那里占着土地就可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使是罪囚,也远比蛮夷更可靠。
曾贤本以为赌这一票不会输,没想到这一回却变了样子。
“缺得多了。”压中冷门的同学嘻嘻笑道,“但总不能‘弃灰于道者弃市’。就拿了两件衣服。”
“怎么说?”曾贤问道。
从同学处得到了详细,曾贤苦了脸,许久方叹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曾小乙,输便输,不要输不起啊。”赌赢了的同学笑着说道,“说真的,被开革还不如去西域,不过是换个地方种田,朝廷其实已经很宽大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无故人总比自己不能做人要好。饿肚子,可是要变鬼的。”
曾贤抿了抿嘴,却也不再强辩。
书院里都在这么教。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气学一脉,从不空谈仁义。在他们的心中,百姓吃饱穿暖,才有知礼知耻的基础。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的是复圣颜回,不能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普通人。
所以士人想要实践横渠四句教,就必须先从实事做起。
求实,务本。
乃是气学一脉治学的宗旨。
“更别说你我若去西域,立马一个官身,再来几年,说不定就能入流了。”
书院中的消息很灵通,图书馆中,连朝廷下发到县中的塘报都有。
曾贤当然也清楚,如果自己愿意去西域,即使不能立刻做官,可历练一段时间后,还是有很大可能成为有俸禄的官员。
可是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去了西域任官,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中土可就难说了。天下人人向往中原,四荒的官都没人愿意做,所以官吏一旦任职岭南,这辈子就要蹉跎在海天之外,就是进士也难保能够重返中原任职。西域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就会跟那岭南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曾贤还不像将自己的未来给赌进去。
“好了。小乙。”一只手伸到了曾贤面前,“愿赌服输。”
曾贤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的开始往怀里掏钱囊。刚摸出几个金灿灿的大钱,就看见一人徐步走来。
看见那个衣着寒素的年轻士人,曾贤连忙将钱重新揣进怀里,拱手行礼,而他身边,已早有人弯腰躬身。
“曾贤见过助教。”“赵菏见过助教。”
那人微笑着一一还礼,寒暄了两句,然后告辞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赵菏茫然若失,“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文诚先师的儿子,只要去东京城,哪个门子敢拦着他?颜子,张助教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横渠先生张载张文成的儿子张因。
张因在书院中是属于比较特别的学生。在学习的同时,还辅助教学,是为助教。
张因是张载唯一的儿子,张载过世时,他尚未成年,因张载遗爱,故而备受张门弟子的照料。一众弟子,以韩冈为首,纷纷赠金赠地,使得张因成为横渠镇上除了书院之外最大的地主。
而张因成年后,就将自家的土地捐了大半出来,大部分做了书院的学田,小部分则是留作族里的祭田。只给自己留了百亩,供养老母,供己读书。
书院中,寻常学生要么学义理,要么学治事,张因是两者并重,一面苦读张载的著作,一面则学习自然数理方面的知识,对科举则毫无兴趣。
前两年大考,张因位在前列,山长苏昞曾兴奋的对人说,‘释迦不以罗睺传,老聃不以子宗传,孔子不以伯鱼传。气学一脉,子宗可传。’
所以在书院中,张因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而受到师生们的尊重。
“听说顺丰行的冯东家这一回来,还准备请了张助教一同上京,但张助教又拒绝了。”赵菏轻声说,满是羡慕。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上京的。”
曾贤拍拍手,背后有靠山,不愁吃穿,不愁前途,安安心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上京做什么?
要是自己有张因的条件,也肯定会留在书院中,去打造那些机器。看着巨大的机械转动起来的样子,远比读书更有趣。
只可惜啊,曾贤想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张因的条件,未来依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