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他有很好的理由吧?”陈重叹了口气。
李邕抢占龙珠岛之后,西南海也进入了五府和许多夏国人的视野。虽然偏处海上,但总是一块肉,又有不少人惦记上了。护国府决定与罗姆突厥开战后,有望分封的军官之间走动得越来越频繁,在五府中,已经有人在四处活动,更多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那块封地比较好。
“应该会吧。”袁兴宗点头,目光流露出一丝忧色。
龙牙军护卫着陛下在赶往河中的路上,敦煌、康国、长安、洛阳,夏国疆域内的通都大邑,到处暗流涌动,赵行德这一辞封,各方的反应很难预料。辞封再有理由,也容易给人落下口实。无论在校尉府还是大将军府,都是很容易被人攻讦。他看了看太子陈重,沉吟未决。
这时,一个文吏呈上来一封书信,陈重拿起来一看,眼中闪现一抹异色。
“这是?”
“赵将军的书信。”陈重沉声道。
他语气带着一丝细微的欣慰,心中些许的不满已经消散。
袁兴宗关注地看着陈重,他很清楚这欣慰从何而来。信虽然是通过道路曹送来的,但并非公函,而是赵行德给陈重本人的一封信。袁兴宗的眼神微亮。陈重与赵行德友善,袁兴宗看得出来。除了护国盟誓之外,皇室的地位也要靠许多其他手段来维系。但是,除了私交外,赵行德是不是把陈重当做朝廷中的盟友?这就分外重要了。看来,赵行德也并非孤高鲠直到那种不近人情的地步。这封信中兴许会提到一些并未在上表中阐述的内容,赵行德需要谨慎的征询一位可信任的朋友看法。这种信任超越君臣、职务、文武,乃是朝廷中最宝贵的财富。
在洛阳共事这几年,袁兴宗与陈重最大的收获之一,便是建立了这种信任。
陈重当着袁兴宗的面用纸刀裁开信笺。这封信并不长,从抵达时间上看,应该是正式上表前后发出的。赵行德的字体和文章一向干净利落,不令人费解,陈重很快看过了一遍,脸色凝重,沉默了片刻后道:“他的理由确实很充分。”他将信交给袁兴宗。
“哦?”袁兴宗接过书信,一边看下去,一边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看完后将书信还给陈重,叹道:“幸好元直还算谨慎,如果就这样径直上表,就陷入到漩涡里去了,我们想保都保不住他。”在信中,赵行德坦承了反对在西南海封地的真实理由。中国人在海外屯垦地并非如夏国在北疆或河中那样连成一线一片的,而是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散落在西南海,绝大多数屯垦地位于海边,最大的威胁也来自于海上。除了一些弱小番部外,陆地上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威胁。所以,要保护海外的屯垦地,最关键的是海战获胜。而海战之道,无非是大炮制服小炮,大船制服小船,炮多的制服炮少的。一支上下统一的强大舰队,远远胜过数十支涣散无力的弱小水师。
北疆和河中之所以大行分封,是因为突厥、蔑尔勃、契丹等强大的蛮族威胁,朝廷非分封疆不能拓土,封臣也要依靠朝廷讨伐异族。而西南海上的情形却恰恰。建立强大海军所需要的财富和人力,已不是一个割据诸侯所能负担,一支实力勉强的水师,巡行附近水域尚可,要开拓万里海疆就远远不足了。这些封臣无法越过茫茫大海,无法像陆上那样自行开疆拓土,近处又没有足以匹敌的对手,久而久之,若不腐朽败坏,自相攻战的话,他们最大的敌人很可能就是夏国朝廷自己。另一方面,若朝廷在西南海大行分封之道,再加上关东和关西,朝中各派的勾心斗角,利益均沾,有限的人口财赋就可能分散在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割据世袭公侯的手中,西南海水师所需的巨额财赋就成了无源之水,久而久之必然衰弱不堪用。
正因如此,赵行德才坚持反对在西南海大行分封之制,而主张以通商和海军为核心,控制西南海,其它一切举措皆以两者便利为准。所以他将重点放在海军、港口和重要航道上,以海军为手段,掌握住重要海域和海道,控制了海上贸易,就控制了各个屯垦地,从海上贸易中建立的庞大商船队和巨额赋税,反过来又可以维系一支强大的海军。因为距离遥远,各地方和岛屿的情形大有不同,治理应多从当地的百姓自便。商会自治也好,廪生推举学政、知县、知州也好,自组团练或军士营队也好,甚至像李邕那样占岛屯垦也好,朝廷只要能源源不断地从贸易中征收赋税,以海军控制各个海域海道,就掌握着主动权。对付各地的反叛、蛮部作乱等等,朝廷也可以利用海道运兵上岸讨伐。
“分封之事,确实后患甚大,”袁兴宗沉吟道,“眼下的局势,当另寻阻止的理由。”
“是啊,”陈重皱眉道,“照海军决胜之说,屯垦地的军士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也不是这绝对。”袁兴宗有些尴尬地笑道,这正是他所担心的,陈重也看出来了,以屯垦地之分散,若行军士管荫户之制,各个屯垦地的军士数量也不可能太多。在没有优势海军的情况下,各个屯垦地的军士聚为大军再与敌决战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敌人若控制着海道,只需以海军运送兵马,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一个屯垦地一个屯垦地的打下来,军士再如何殊死抵抗也是无用。既然军士不再是决胜因素,那南海屯垦地自然不可能耗费巨额钱粮行军士之制。在夏国,荫户首先要交给军士三成岁入,哪怕朝廷百官发不出俸禄,作为立国之基的军士岁入钱粮也是要绝对保证的。而在南海各屯垦地,首先要供养的是海军这吞金巨兽。
在护国府看来,这样的观点,哪怕狡辩方面无懈可击,也绝对是大逆不道的。
军士是大夏立国之基石,在护国府看来,军士当国,不但在夏国绝对不可动摇,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良制。即使辽国、宋国尚在,天策院也有很多议论筹划将来在这两国推行军士之制。而赵行德这海军决胜之说,从根本上动摇了这个论点,至少在南海上,屯垦地的军士变得可有可无,成为和团练差不多角色。
而海军精锐的选拔又完全不同于军士,水手境遇近似于工徒甚至奴隶,而海军军官则更类似进学出身的官僚。海上战斗中,军官的见识眼光,水手配合,尤其是坚船利炮本身的作用远远超过了个人的武艺。和能够以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的方式简单组织起来的步骑大军相比,海军更像是一架精密的机器。海军的军士和军官,就算勉强冠以名号,也和传统上比武出身的军士十夫长,层层推举的步骑军官大不相同。
赵行德海军决胜这些观点,若在平常隐晦地提出来,或者可以打马虎眼过去,毕竟护国府的校尉们不太在意海外战场。但是,特别是关中,洛阳这些地方,有些人公然贬低军士,非议护国府,虽然还没有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却已经引起了护国府极大的关注。赵行德的观点被这些人加以渲染的话,那就后患无穷,别说封侯赐爵,今后都无出头之日。特别是现在朝中暗流涌动,漩涡愈来愈大,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就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下场。
“那就按上表中的理由吧。”陈重点点头,面色凝重道,“其它的,等大势已定再说。”
“也好。”袁兴宗正色道,“护国府校尉当中,对兑厚赏关东诸将,本来就有不平之声,元直这个姿态,倒也符合这些人的期望,以退为进,对他的声望反而更好。”先以赵行德上表理由先把分封的事情压下来再说,西南海上将军赵行德既然以功劳不够而不受封,那就没有人有资格在西南海诸岛受封,这是对西南海军司最起码的尊重,等到突厥之战结束,夏国国内的大势已定,再来讨论西南海问题的回旋余地就大了很多。
他合上书信,郑重交还给陈重,唏嘘道:“真是不易,既要做对的事,也要说对的话,哪怕明知这两样牛头不读马嘴,也不能不为啊。”陈重同感地点点头,接过书信放入卷宗,打趣道:“所以我常听父皇说,治天下者,不得畅心快意。古人说天将降大任者,必先行拂乱其所为,圣贤三让国而不受,恐怕也是因此吧。”顺手将卷宗放入书桌最下面一个抽屉里。袁兴宗苦笑一声,道:“但愿我们都做了对的事吧。”他看向窗外,两名虎翼军卫士威严的站在花园廊庑下,目光时而来回巡视,对他们来说,正确的事便是保护太子的安全,倒是简单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