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及辽兵过境,生灵涂炭之惨,扬州官员脸色惨然,一个个摇头叹息。
“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百姓怕的是,再遇到兵祸来袭,官军又弃城而走,百姓徒受蹂躏。”郑彬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久闻赵大人治军有方,麾下兵强将勇,南海水师驻扎扬州的话,不知会留下多少人马看守营盘。我们扬州砸锅卖铁,也竭力帮补水师的粮饷。”
其他扬州官员脸上浮现期待之色。禁军大都是携家带口的军户,出征打仗的话,携带家属根本走不快,一天走一二十里路便算不错了。因此大多会留下不少的人马看守营盘,保护眷属。比如淮西军号称十万大军,若要出师远征的话,能派出五万人马就算不错了。朝廷自是希望出征的兵马越多越好,但对扬州地方而言,赵行德所部一向有能征惯战的名声,留下来的守营的人马越多越好。
“朝廷只给了水师一万五千的员额,”许孝蕴迟疑道,“若是留兵太多的话,只怕是......”
军中最重尊卑上下,抢在主帅前面说话颇不寻常。赵行德面色还如常,郑彬却看了许孝蕴一眼,认出他是轰动天下的铁面御史。许孝蕴行若无事,看不出深浅。不知他的话是不是代表了兵部的意思。南海水师应专注经略南海,其母港所在州府也由镇国军、横海军和淮西军分别驻防,使诸军相互制衡,免得太阿倒持。
赵行德点头道:“大食水师不可小觑,水师的主力全数出征,兵力恐怕还不够用。”
在座的扬州官员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赵行德话锋一转,微笑道:“但是我们可以帮助扬州训练兵马。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水师将有一营兵马留守扬州港,扬州团练的军官和团丁可以轮流到港区来训练。不过,我军一最重火铳枪纯队,弓弩营、长枪营和刀盾营的训练,扬州团练可以向淮西军、横海军讨教一二。”他喝了口茶水,含笑看着在座的扬州官员。郑彬等人面露喜色,许孝蕴、周和等人若有所思,但赵行德这话滴水不漏,纵使有心人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好一个‘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郑彬拱手道,“下官代这一方百姓多谢赵大人。”
“赵将军麾下无不以一当十,”谢凌云激动道:“将军为扬州训练三千子弟兵怎么样?”
“保境安民是本将的职责,”赵行德放下茶盏,微笑道,“理所应当,何足挂齿。”
谭自成和谢凌云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拱手道:“水师在本地若有什么需要,大人只管言语,扬州府但办得到的,绝不拖拉,咱们给赵大人办事必定尽心尽力的。”谢凌云更拍着胸脯道:“扬州小小地方,不管大事还是小事,但听赵大人差遣。”他这么说话,不像是朝廷命官,倒像是江湖中人,听得许孝蕴直皱眉头。
“水师远来是客,”赵行德也含笑还礼道:“那就有劳诸位大人了。”
只言片语之间,他已经感觉,地方官比从前少了许多颟顸迂腐之气。以前,知州地方官都是礼部任命的,士人不得家乡为牧守,为官不久任,且三年一迁,知州虽然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但在官场习气侵染下,大多数明哲保身,以州县为驿站,所谋者,唯下一任升迁更好的位置。所以辽军一致,弃官逃亡者众,中流砥柱者少。如今的地方官都是本地士绅推举的,州县就是桑梓之地,利益和他们切身相关,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们办起事来要热切得多,是真正把一州一县之地当做自己的根基在经营。
谭自在拱手道:“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行德点头道:“谭大人请讲,赵某若能办到,绝不推脱。”
“正如赵大人所见,眼下虽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但这些都是看得见损失,看不见的远忧更令人忧心。扬州背山面海,向来既是漕运重镇,又是海上贸易的重镇。如今北方凋敝,短时间恢复不了元气,朝廷中枢已经南迁鄂州,夏国又占了洛阳,若迁都回汴梁的话则两面受敌。所以,数十年内,南北漕运只怕是难以回到当年盛况了。而海上的贸易,又因为大食海寇作乱而陷于断绝。这两路子都走不通,所以才百业凋敝,富商巨贾看不到任何希望,渐渐也会离开此地,扬州就彻底衰败下去了。所以......”他看着赵行德欲言又止。
“所以呢?”赵行德问道,心中隐约他有些猜测。
“不瞒赵大人,我淮南两路户口加起来不过百数十万而已,给朝廷的赋税却在诸路中居于前列,全赖工商兴盛之利。如今淮东虽遭兵祸,但世家大族多数及早避祸,辽兵退走之后,又有很多人回到了淮东,大家想要振兴桑梓之地,于是群策群力想了一个法子。”谭自在脸色诚恳道,“水师巡阅南海,杨帆万里,我淮南的商贾准备集资买船满载大宋物产,追附赵大人之骥尾,借赵大人的虎威,前往南海屯垦地以及诸藩国贸易,还望赵大人成全。”
“哦?”赵行德问道,“你们有多少船?多少人?”
“二十多条船,大约两千多人。”谭自在见他没有一口回绝,又道:“赵大人放心,商船队的补给全都自己解决,也不需要水师特别照料,只要大人允许商船队跟在水师船队后面便可,小人们绝不给水师增添麻烦。”谭自在说顺了嘴,许孝蕴脸色微变,想必此人在商船队中必然有利益,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刘文谷、马援眼含着笑意,并不以为忤,许孝蕴深吸了口气,并没有站起来指斥他借机营私。
“为商船护航,是水师份内之事。”赵行德笑道,“只怕照顾得不妥善。”
“好说,好说。”郑彬满面春风笑道,“赵大人虚怀若谷,我们怎能不知好歹呢?”扬州众人都微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商战里的茶叶,工坊的瓷器、绸布早已经堆积如山,对他们来说,赶快重开贸易是最重要的事。
而对赵行德来说,南海水师远征大食,打仗的兵力勉强是够了,但有许多功夫是在打仗之外的。商船队要借水师的势,水师何尝不要借商船队的势。出了外海,兵民便是一体,只是这出海的章程,需要好生约定一番。如今海上风波险恶,据说南海上到处都是海盗,即使普通的宋国商船都会搭载镖师,水手也都是身强力壮之人,这一支力量若稍加整顿,就能大大增强南海水师的实力了。
许孝蕴的眉头越结越重,看了赵行德一眼,想看清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却始终看不透。赵行德眸子清正,显然是出于公心,没有任何让人抓住把柄的言行。可是,他部下十万精锐人马已和朝廷貌合神离,控制着河南京东上千人户口。南海水师又以利益为纽带和东南州府结成了牢固的联盟关系。哪怕没有夏国这回事,赵行德本身的势力已经足以令人担心了。象靳赛这等跋扈之将,与他相比如豺狗之于猛虎。这样的人,帝王心术定然是杀之以除后患,现在陈少阳偏偏还如此倚重于他。
地方州县不管朝廷是多么猜忌赵行德势力坐大,对他们来说,实实在在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南海水师的军纪森严,赵行德杨帆远征,答应为他们代训军队,毫无插手地方意图的心思。对扬州来说,上一次禁军不战而逃的教训太深刻了,几乎所有人对淮西军都没抱太大希望,几乎一致认为保境安民还要靠本地团练得力。楚州盐丁就是最好的榜样。淮南一向是用武之地,也是出精兵的地方,再得到赵行德之助,辽兵南下也有抵抗之力。
南海水师和扬州地方两边相谈甚欢,话题也渐渐进入了“不甚要紧”之事。
“扬州城已经全部被辽人拆毁了,州府正准备营建新城,”郑彬端起茶喝了一口,以请教的口气道:“我闻赵大人曾在辽东筑南山城,三千之众挡住辽人十万大军。对于筑城和守城之道,赵大人必有独得之妙,可否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大人过奖,”赵行德没有立刻回答,问道,“辽兵退走时日不短了,为何还是断垣残壁?”
郑彬和谭自在等人交换了眼色,苦笑道:“不瞒赵大人。本州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就算是竭力搜刮,都刮不出几滴油水了。财赋大部分要靠本地大族和富商来支应。朝廷的赋税还好说,城墙周长二十里,若要修复,需要的钱粮不是一点点,而且这笔钱在赋税之外,要让本地大族和商贾出钱的话,就不那么容易了。”
“是啊。”谭自在也叹了口气,附和了郑彬的说法,“能完成朝廷两税就算不错了。”上次官军弃城而走,死心塌地留下来的缙绅都遭了毒手,现在本州的士绅,大多存了望风而逃的打算,哪里还会出钱修筑城墙。郑彬等人都是士绅推举出来的,也不可能撕破脸得罪人,只好这么拖下去,郑彬向赵行德请教筑城之法,也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