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该去埋尸体的李若虚,却呆在了当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一眨不眨地望着马上。众皇城司护卫察觉有异,王冲翼厉声道:“小子,看什么看!”李若虚却似毫无所觉,直愣愣地望着她,失声道:“环,.....,公,公主殿下。”
随着这梦呓般的声音,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周和眼中陡然现出一抹寒光,王冲翼更将手按在了马刀上,恶狠狠地看着李若虚。
赵环反而平静,她看着李若虚,问道:“这位先生,你认得我么?”语意中透着凄切和沧桑,这三年来被禁在冷宫之中,赵环几乎以为世人都把她遗忘和抛弃了。
“下官是李若虚,”李若虚忙大声道,“宣和五年正月,下官见过殿下。”
八年前,那个花团锦簇,花灯如白昼的元夜,乃是李若虚最美好的回忆之一,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眼中满是惊喜之色,满怀期冀地望着赵环。周和、王冲翼等人相互看了眼,脸露惊疑,又把目光投向赵环。李若虚乃新科的状元,在汴梁城里也曾被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皇城司是天子耳目,对此自然耳闻。至于八年前元夜,皇城司等人只以为他是在宣德门楼下面瞻仰过圣容,那时赵环正得宠,陪着父皇在城楼上看花灯,被李若虚望见倒也不奇怪。
“原来是李翰林,”赵环凝视李若虚,依稀记起了当初,“听说你随秦相公赴河北宣旨,后来再无消息。”她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如今安然无恙便好了。”见到李若虚,赵环不禁又想起另一个人,十年音讯全无,不知他现在何方。想到此处,眼中不禁流出一丝忧色。
她承认和李若虚乃是旧识,其他人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也放下心来。有人却想到:“公主殿下又如何与他相识,难不成郎才女貌?”心中如此想,看向李若虚的眼光也有些怪异。
周和久在皇城司当差,眼色何等厉害,见李若虚手居然在微微发抖,心下暗叹,看来这位李翰林和环公主不是相识这么简单。他开始说得含含糊糊,那是顾及了殿下的清名了。一众皇子、公主在大内呆腻了,乔装改扮在汴梁城中游玩之时,都有皇城司的护卫跟随。周和看了眼李若虚,觉得他一表人才,能中状元自是才高八斗,逃难中掩埋路人尸骨足见仁义,心下暗暗点头。
赵环长在深宫中,先受父皇宠爱,后来又被皇兄软禁在冷宫,心地纯白如纸。李若虚提及往事,她便一口承认。李若虚心下感动之余,他望着赵环,只觉得手足冰凉,身上却是热血如沸,上前问道:“殿下这是去向何处?下官拼了一死,当护送前往。”
“去向何处?”赵环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她原想去西京投靠一母所出的三哥赵杞,但洛阳和汴梁之间大军密布,道路阻隔,不得不改为南下。去向何方,她心里也不知道。她还没答话,周和抢在头里,先道:“下官皇城司周和,正护送十六殿下,不知李大人去往何处?”皇城司虽然权势甚大,但因为帝王心术,将皇城司正副使者都由文官虚领,真正办事的武官官阶甚卑。李若虚状元及第,一授官便超越了周和,若是太平年月,晋升之速也远远超过普通官员。所以周和虽然在皇城司内当差十余年,在李若虚面前仍是自称为下官。
李若虚犹豫了片刻,折衷相告道:“我欲往东南一行。”
周和与王冲翼相互看了看,赵环点头道:“那李大人可和我们同路一段。”她长在深宫之中,相识的人本没有几个,初时虽没认出李若虚来,但此刻也把他当做了许久未见的故交。
李若虚大喜过望,当即答允。他皇城司诸人相互见过后,周和斟酌道:“我等深受先皇厚恩,如今这世道,十六殿下的身份和下落,还望李大人代为遮掩,勿要告诉他人。”他有意把李若虚带到旁边才地上相告。李若虚一愣,转而想起先皇在时,太子与三皇子争夺帝位的传言,他点头道:“多谢周将军提醒,我晓得了。”李若虚望了望远处的赵环,暗道,都说天家没有亲情,环公主与景王是一母所生,官家继位这三年来,恐怕受了不少苦楚吧,心下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意。
皇城司诸人知道李若虚身份,自然不好指使他做事,反而帮他一起动手埋葬了那几具尸骸。众人在树林中休息了一会儿,周和等人取出肉干面饼和食水等分了,赵环虽为金枝玉叶,饮食却和皇城司诸人一样。李若虚坐在不远处,时不时偷眼望她一眼,虚心胆怯的样子落在皇城司诸人眼中,不觉都有些好笑,只是大家知道他面皮子薄,没有点破而已。有人暗道:“状元骑马游街那会儿,满汴梁的人都说翰林老爷是文曲星下界,如今看来,也是寻常人一个。”
休息的时候,周和与王冲翼等人商量,须得加快脚程,免得落在辽军后面。辽国大军号称精骑十万,签军步卒二十万,浩浩荡荡自汴梁出发,前锋已到了邓州,后队还在颍昌府。现在他们正处于宋军襄阳行营和辽军主力之间,虽然不时会碰上辽军的侦骑,但总有空隙可钻。倘若落在辽军的身后,那就麻烦了。这一行七人原来每人有匹坐骑,现在将一匹马给李若虚代步,另外两名身材瘦小的骑兵同乘一匹马。反正因为赵环身体较弱,赶路也不至于拖垮了马力。
这一路昼伏夜行,遇见大队兵马,无论是辽军还是宋军,都绕道而行。周和见李若虚骑术娴熟,虽然是文官,举止却毫不拖泥带水,心下暗暗称许。殊不知李若虚心下也暗暗惊诧。皇城司这几位显然十分熟悉匿踪藏形之术,周和等人只要一看马粪便,便能估计前面骑兵经过的时间,伏地听声便知敌军距离,而王冲翼每次挑选的宿营所在,都是安全又稳妥的地方。
“倘若我大宋兵马皆如此精锐,局势何至如此。”李若虚暗暗道。
汴梁城中,乃至皇城里的兵丁,不少做的是守门、洒扫、仪仗乃至打扫厕所之类的杂事。但御前班直和皇城司有散都头之制,数万精锐之中,也只得数百猛士而已。每一个拿到殿前司去,都足以当得百人将。皇城司本部主要监控京师,别设锦檐府掌管京城之外。沈筠选出来护送赵环的人,除了周和是内院子指挥之外,其它几名军将皆是锦檐府的散都头。
一路风尘仆仆,进入了唐州地界。因为唐州尚在宋军手中,越往南行,逃难的百姓就越多。辽军前锋游骑也不断出现,但尚不是大队人马,这些契丹骑兵每回出现,逃难的百姓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拼命四散奔逃,唯恐稍晚了一点,便被北虏截住了。那些南北向的大小道路上,逃难的百姓饥肠辘辘,疲累已极,仍然日以继夜地向南赶路,到了宋国大军驻扎的襄阳一带,就太平许多了。
赵环等人虽然乔装改扮,但八个人七匹马,战马都是河西良驹,周和等人身形魁梧,携带弓弩兵刃,李若虚一望也不是寻常人。在中途打尖休息的时候,左近的百姓都畏畏怯怯,不但坐得远远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赵环听见旁边有婴儿在大声哭闹,循声走过去,只见一个妇道人家怀抱着婴儿,那婴儿含住母乳用力地吮吸,小脸憋得通红,却什么也吸不出来。原来是母亲饿得厉害,没有奶汁了。她没有犹豫,便问王冲翼要了几块面饼递给那妇人,柔声道:“姐姐把饼子和水化开了,先喂这孩儿吃点吧。”
那妇道人家实际上年岁和赵环相差不大,听赵环语气温柔,是汴梁的乡音,眼泪珠儿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接过了饼子,连声道谢:“多谢妹妹。”那一家四五人也过来道谢。赵环脸色郁郁,叹了口气,垂首不言,回到了周和等人旁边,心里却像是刀割一般难受。
这边厢,李若虚和周和正在商议下一步的去向。洛阳和鄂州之间,平心而论,李若虚更倾向于鄂州,但顾及赵环的感受不能直言。这一段同行,他对赵环等人的考虑有个大概了解。和赵柯相比,赵环觉得三哥赵杞才是真正的兄长,但因为道路阻隔而不得不南下逃难。而周和与王冲翼等皇城司将领,不但世受皇室厚恩,又是沈筠的心腹死士。这几人虽然经验丰富,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主张。按照皇城司勾当官沈筠的吩咐,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赵环,去向全随她的心意而定。
“北虏大军压境,恐怕襄阳亦非善地。”李若虚对周和道,“依我看,不如绕过襄阳,前往鄂州。”他见赵环也在听,着重道,“鄂州在襄阳南面,本身有大江之险,水陆四通八达。岳飞世称悍将,北虏南侵,诸军披靡,避之犹恐不及。唯独镇国军从广南一路北上,行军之速世所罕见。陈少阳经营广南多年,又得理社士绅之助,后援充足。以此三者观之。即便辽军攻克襄阳,但千里而来已成钝兵,鄂州仍有不拔之势。我们若去鄂州的话,可以暂且安顿一段时间,再相机而动。”
周和犹豫了片刻,问赵环道:“李公子主张先去鄂州暂避,少东家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