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校尉段怀贤一声令下,夏国禁卫军军士摘下横放在鞍鞯前的马槊,赵行德轻轻催动坐骑,鸣鸿都骑兵跟随着他小跑起来。骑兵纵队驰出营门,逐渐散开队形,每一百人队列为横队,百夫长在骑队正中。整理好队形之后,军士们将缰绳放置鞍前,以腰腿控马,双臂空出来擎起马槊。战马开始逐步加速,风声在耳边呼啸。
战马跑上一个小山丘,赵行德看见了广阔的战场,几个芦眉重骑兵整齐的营队就在前方加速跑动。安条克骑兵已经和反身逃窜的突厥骑兵搅在一起。安条克骑兵人马皆着重甲,在只披着轻甲的突厥骑兵当中来回冲杀,大占优势。突厥骑兵一边逃窜,一边弯弓射箭,越是接近战场中心,双方骑兵队形的越是混乱,广阔旷野上形成无数的小战场,到处流矢乱飞,到处都是战场。成群结队的突厥骑兵拼命地催马,关键的时候,战马的速度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左侧突然间响起一阵马蹄声,赵行德转眼一看,只见百余名安条克骑兵伏在马背上疾驰而过,冲出了混战地带后,保持着阵型兜了个弧形,然后挥舞着长剑,再度催动战马杀入战场中心。
越是在混乱的战场上,赵行德的脑海里越是一片静寂,战马的嘶鸣和双方的喊杀声都恍然不闻。他的心魂仿佛分为了两个,一个伏在马背后面,另一个则在天空中,用毫无感情的目光俯瞰着这场战役。
箭矢破空,刀光剑影,杀声如沸,鬼哭狼嚎。而在赵行德眼中,一队队突厥骑兵仿佛一根根从战场中心发散出去的射线,这是他们拼命想要摆脱和重骑兵白刃相交的不利局面。而芦眉重骑兵和安条克骑兵的队形展开如一根根弧线,想要将那些奔逃的射线兜住吃掉。这些射线和弧线都在不断地运动变化之中,追逐,接触,碰撞,短暂的混战,相互交叉,甫又分开。笔直的射线头也不回地逃出战场,而弧线则一次一次兜转回去,再次拦截尚未逃离战场的为数不多的射线。战场上的芦眉重骑兵越来越多,而突厥骑兵越来越少。
“杀!”王童登当先遭遇突厥骑兵,他双臂用劲,长槊微微一颤,锋刃抹上惊慌失措的敌军,马槊轻轻一转,卸掉了冲劲。电光石火之间,将槊尖从敌人尸首上抽了出来,再度指向前方。这一都夏国骑军精锐当先冲锋,在来不及逃窜的突厥骑兵中几乎所向披靡。夏国禁卫军跟随在先锋骑兵都的后面,几乎没有遭遇到多少顽抗的敌军。
一个突厥骑兵舞着弯刀冲过来,赵行德收摄心神,双臂舞动马槊,槊尖对着来敌的方向。突厥人在马上偏着身子,想要躲开马槊的锋刃,欺到近身搏杀。在双马就要相错的一瞬,赵行德双臂运劲,长槊如灵蛇摆尾。那突厥骑兵眼看避开了锋刃,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挺身端平了弯刀。千钧一发之际,前段槊杆“啪”的一声,拍在突厥骑兵的铁盔上。巨大的冲力加上槊杆的抽打,顿时折断了他的脖颈。赵行德双臂也感到一阵酸麻,运劲连抖马槊,借助槊身的弹劲抵消冲力,勉强握住马槊没有脱手。生死只在呼吸间,赵行德却比从前淡然了许多,并没有多看那耷拉在马背上的突厥骑兵一眼,双腿轻夹马腹,跟上了营队。
突厥人虽然被打得溃不成军,但仗着甲轻马快,全力逃命之下,真正被芦眉重骑兵斩落马下的反而极少。在空旷的原野上,战死的人马尸体显得十分稀疏,没过多久,战场上便再也看不见突厥骑兵的影子。安条克和芦眉的重骑兵纷纷跳下马,在战死的突厥骑兵身上翻找着战利品。段怀贤带着承影营军士兜了一圈,整理了骑军纵队,徐徐奔回营垒。这一役承影营军士无一死伤。
除了夏国禁卫军保持着队形外,还有一些动手较晚的芦眉重骑兵因为没有合适的目标,一圈圈在战场上逡巡。假如认出了“确实”是本营斩杀的突厥人尸体,那附近的友军又比较软弱的话,便围上去胁迫对方交出战利品来。芦眉军中的规矩,谁杀死敌人,便有权利取得敌人身上的战利品。可惜刚才战场局面过于混乱,战马奔驰冲击之中,确切的战功也无法计算。刚才的战斗中,有的芦眉骑兵在杀死敌军后,居然脱离本队,追逐拖着尸体的战马离开战场。安条克骑士出手抢夺战利品也最快,战场上几乎完全看不到成建制的安条克军队。现在,有的营队围绕着尸体开始对峙,甚至为了争夺战利品而相互斗殴起来。
夏国禁卫军所过之处,友军无不紧张万分,伏在敌尸上摸索的军兵也拿着武器站起身来,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最高贵矜持的骑士也都如临大敌似地策马立在看好的敌军尸首面前,仿佛守着腐肉的野兽,等待随从上来搜检尸体。这给赵行德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王童登颇为不屑地看着那些跳下马的骑士,叹道:“若是现在有五千骠骑军突然杀出,管保这帮家伙吃不了兜着走。”夏国禁卫军适才也斩杀了数百十名突厥骑兵,但是战马驮着尸首早就跑得不见。
赵行德笑着开打趣道:“可惜冲阵的时候没办法做标记,刚才被我们杀死的突厥人也不知死到哪里,算起来,王兄吃亏最大。”他很快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突厥骑兵只注意了每相隔数里扎营的芦眉国主力纵队的营寨。却没有发现十数里外的安条克军队。这导致安条克军队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时候,突厥骑兵惊慌失措,根本没有组织反击便逃窜了。如果这说得过去的话,那么突厥骑兵脱离战场委实也太有秩序了。赵行德脑海里还记得那些飞速逃逸的射线,几乎是同时离去,既没有自相践踏,也没有完全失去队形。“慌”是“慌”了,“乱”却未必。
“战场上遗尸甚少,这是极有效率的撤退。”赵行德暗道,他轻提马缰,大宛马轻轻快跑起来,得得来到校尉段怀贤的身侧。
段怀贤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见赵行德上来,问道:“何事?”
赵行德犹豫片刻,沉声道:“末将以为,突厥人可能是诈败。”这念头他在心底反复考虑过多次。
“哦?”段怀贤拿起鞍鞯上的缰绳,轻轻放慢了马速,“何以见得?”
“这,”赵行德一时有些语塞,那些突厥骑兵逃逸得过于从容,只是他的强烈感觉而已,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若非早有准备,突然遭受夹击之下,突厥骑兵死伤绝不会如此至少。”
段怀贤眼神微微一闪,淡淡道:“就这些?”
赵行德理了理思路,沉声道:“芦眉军队作战循规蹈矩,虽不易大胜,也不易大败。突厥人若要取胜,非得想方设法乱了芦眉军队的方寸不可。首要的一点,是让芦眉军队离开海岸,既得不到海上的补给,又失去堡垒的依托。突厥人歼灭了北方军团,焚毁了芦眉的堡垒,又将安德洛大将的首级挂在大枪上,这是在激怒芦眉皇帝。现在这场诈败,很可能是突厥人的骄敌之计。芦眉皇帝既满腔愤怒,又低估了突厥人的实际战力。说不定会离开海岸,贸然攻打罗姆突厥人的越冬牧场。”他边想边说,原本有很多未能想透疑虑,都结合起来,越说越是顺理成章,仿佛看透了罗姆苏丹的用心似的。
行军司马黄宗道跟在后面,闻言惊呼道:“若照你说的,罗姆突厥人为了演这场戏,居然甘愿牺牲这么多族人的性命?”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虽然旷野上的人马尸体显得极为稀疏,但总有一两千具了。如此欺敌,代价未免太大。
赵行德一愣,不知不觉间将人心计算得如此险恶,自己也有些恍然。他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着没有说话。段怀贤却淡淡道:“只要能让芦眉皇帝中计,将芦眉国精锐尽歼于一役,从此以后,海西地就是罗姆突厥人的天下了。”他转头看着赵行德,点头道:“很不错。”他叹了口气,道,“我营毕竟是客军,事到如今,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果然,段怀贤在军议上提出突厥人很可能是诱使芦眉军队冒进,但很快被湮没在芦眉将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老皇帝阿列克赛经受不住这场北方军团全军覆灭的刺激,各纵队的将军又不满足于微薄的战果,经过一晚商议,终于决定离开海岸,继续向东行。安条克大公伯蒙德二世因为今天获胜中居功至伟,信心满满,主动请缨担任全军的前卫纵队。
离开海岸没多久,内陆地形逐渐起伏不平。芦眉的军队行军变得十分艰难,不得不沿着丘陵间狭窄的道路行军,东西向的道路间多有丘陵阻隔,左右翼相互呼应不便。于是,芦眉军队的行军队列,由左右翼掩护主力,变成了安条克军队为前卫,约翰皇太子率领的纵队为后卫,阿列克赛皇帝统领芦眉军队主力精锐在中间行军。而为了防止被突厥人偷袭,每天都将先遣轻骑兵放出很远,一方面选择适合宿营的营地,一方面侦查突厥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