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秦的普通制式黑漆皮甲虽然在边军中属于正常耗品,即便是最普通的边军,一年大概也会发放到两至三套的黑漆皮甲,但用量大,不代表着制造工艺的不复杂,不代表着廉价和防御力不佳。
制作制式黑漆皮甲的牛皮大多来自临川黑牛和北陇青牛,这两种牛的牛皮天生极其坚厚,尤其北陇青牛一直就有北陇十头牛,磨烂一把刀的古语。
大莽制皮铠用革首先是用烟熏,制成的皮革坚硬,但相应较脆薄,且会增加后继工序的难度,制做皮甲耗时比云秦长。
云秦制皮甲用革先是用冷泉水洗,然后用药料蒸煮,乘热加工剪裁,接下来所有后继工作在七天内完成,因为超过七天,皮甲风干之后便会达到很坚硬的状态,再难处理。剪裁下来的边角料用于熬胶,混杂一些树汁制成的漆,用来粘黏皮甲以及在皮甲外制成涂层,之后还要经过一系列的表面处理。
在繁琐而精致的工艺下,即便是在龙蛇山脉那种恶劣的环境下,云秦的黑皮甲即便经常泡在污水里,历经数月,都不会腐烂变形。
一名身穿普通素布衣,套着一件皮围裙的女子手持着一柄剪刀,正在一个蒸煮工坊外的空地上,对着面前一堆厚皮革,正在进行着剪裁的工作。
这名女子左眼角有一点青记,五官也十分普通,算不上好看,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手脚粗大,只是这制革工坊里的普通雇工。
刚刚蒸煮出来不久的皮革依旧很热,使得她的周围全部都是腾腾的热气,且这热气混杂着药液,依旧很臭,长时间被这样的热气熏着,无论是她双手的肌肤还是她面上的肌肤都显得有些粗糙,完全没有寻常少女的光泽,甚至还有一些微红的浮肿,好像肌肤的一层色彩是虚浮在上面的。
她身上的气味也绝不好闻,这种气味,除非用上好的皂膏洗上个数天,否则都不可能消除。
身穿着一件工司官服的短发年轻人就在这名年轻女工身旁不远查检一些裁制好的皮革,在仔细的检查了装车的近两百片皮革之后,这名短发年轻人在腾腾的热气包裹中,赞扬和嘉许的对着这名普通女工点了点头。
这名女工略微羞涩的咬了咬嘴唇,用目光无声的对这名短发年轻人致谢。
“你就是唐可吧?”就在这样白色的热雾里,突然飘入了一个虽然平静,但却显得和这个有条不紊的工坊显得莫名不协调的声音。
身材有些自然佝偻的短发年轻人正是唐可。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他看到在腾腾的白色热气边缘,慢慢显出一名挺拔俊秀,充满着自傲的年轻官员的身影。
唐可并不认识这名风采俊逸,和这间工坊格格不入的年轻官员,但看清对方华贵官服和紫红色犀牛角佩带的瞬间,他便面色微变,躬下身来:“参见狄大人。”
“你倒是认得我。”狄愁飞微微一笑,看着这名在自己面前表示卑恭的青鸾学生,又看了一眼那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低着头做事,都显得局促的普通女工:“这名女工是叫洪绣女?”
女工的手微微一颤,磨得极其锋利的剪刃差点在自己的指节上切出一条血口。
低垂着头的唐可脸色越发难看了些,艰涩的恭声道:“正是。”
“我早些年也在工司见习过,对制甲工坊倒是也略知一二。”狄愁飞看着顺从的唐可,微微一笑,“一般制甲工坊都极少用女工,盖因女工手上劲道总是要弱一些,除非女工有些方面特别出色,这洪绣女既然被你安排在这里,是否因为有些方面特别出色,是这剪裁特别的快,或是特别精准,一天之内剪裁出来的成品甚至多过一般的男工么?”
唐可心里再次咯噔一响,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些,但却将身体躬得更低了些,显得更加顺从和谦卑:“狄大人,并非这个原因,只是因为洪绣女的两名兄长都在前线战死,母亲又患重病…”
狄愁飞微微皱眉,打断了唐可的话:“两名兄长战死,军部应该已经发放了抚恤金吧?”
唐可卑恭的解释道:“她母亲的病情比较重,先前那些抚恤金已经用完,所以这才将她安排在此处做工,以维持生活。”
“只是因为同情?”狄愁飞微笑了起来,看着唐可:“不是因为个人的私情?”
女工手里的剪刀停了下来。
她开始感到害怕,眼睛里开始模糊。
她只是个普通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没有读过书,并不算聪明人,她到此时也不知道狄愁飞的身份,但是她至少看得出,狄愁飞是个很大很大的官,且她也看得出来,狄愁飞是故意在赵唐可的麻烦。
唐可声音微颤:“狄大人,制坊用工,优先照顾军属困苦,这是惯例。”
“惯例若是用在男子身上,自然不会有什么非议。”狄愁飞戏谑的看着唐可,摇头轻声道:“可是你如此照顾一名年轻女子,却不免惹来非议,让人觉得不公。”
唐可身体微僵:“我…”
“云秦有法,便是要守的。”狄愁飞负手道:“其实你要想帮她,不一定要采用这样的办法…我看你既然对她有意,不若就由我做媒,你便娶了她,这样她和她母亲的生活,便也应该不成问题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女工的恐惧和委屈在心中交织,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只是她依旧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生怕自己给唐可带来更大的麻烦。
唐可的声音更僵,他用力的咽了口口水,依旧卑谦的躬身身体,轻声道:“大人,我从青鸾学院出来,便只是想安静的生活,我不会插手任何的纷争,哪怕只是在这里一辈子做一个小督造。”
狄愁飞听到这样近乎乞怜的声音,他俊美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了一丝快意的神情,他摇了摇头,平静而微讽道:“可是你毕竟是林夕的朋友。”
唐可抬起了头来。
他恭谨的面目终于因为愤怒而扭曲,而铁青。
他只是在这里兢兢业业的做事,照应这样的一名女工,也只是任何工坊里的官员分内的事…只是这一切都和狄愁飞的出现无关,狄愁飞的出现,只是因为林夕,只是因为他在学院里面,是林夕的朋友。
狄愁飞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只是转过头去,端详着在留着泪,却不敢发出任何抽泣声的女工。
他看着这名肤色很差,眼角有青记的普通女工,像是明白了什么,讥讽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是觉得洪绣女生得不够好看?不过娶妻娶贤淑,我倒是劝你一句,不需要太过在意外表。”
普通女生在流着泪。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哭出了声音。
她承受不住狄愁飞语气里浓浓的羞辱,她的确是个很不好看,很臭的女子。
她也是个很笨的女子,所以此刻她想不出其它的办法,她只是想到了一种方法,能够不让狄愁飞用自己来羞辱唐可。
于是她在哭泣里,扬起了手中的磨得很锋利,很快的剪刀,狠狠的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嗤!”
她的围裙上发出了裂响,然而箭刀却没有刺入她的体内。
她的手被一只极其有力的手抓住,就好像陷入了一只铁钳之中。
她看到了唐可扭曲而愤怒的脸,“你疯了么!”
这名面容普通的女工便觉得更委屈,更害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的抽泣声便更大了些。
“你不要在这里做工了。”
唐可此时没有看狄愁飞,他拿下了这名女工手里的剪子,这名抽泣的女工普通的容颜,在他的眼里在此刻显得更加的柔顺,“我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你愿意嫁给我么?如果你愿意,我想娶你为妻。”
讥讽的笑着的狄愁飞怔住。
这名年轻女工也怔住。
她又觉得自己给唐可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又觉得更大的羞辱,于是她停止了哭泣,面容苍白着,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唐可手中的剪刀上,她伸出了双手,想要拼命的夺回唐可手里的剪刀。
“我是认真的。”
但是唐可却是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然后缓缓转头,看着狄愁飞,语气平静道:“狄大人你说得不错,她虽然生得在你眼里不算好看,但是我要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她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我需要这样一名平凡但宝贵的女子,做我的妻子。”
年轻女工的双手僵住。
唐可丢开了剪刀,握住了她粗砺的双手,拉着她站了起来。“你愿意么?”他含着笑,看着这名年轻女工,诚恳的说道。
年轻女工的眼睛再次模糊,但是她看到了唐可眼中的真诚和快乐,于是她哭泣着,用力的点头。
唐可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狄愁飞,“谢谢狄大人做媒。”
狄愁飞的面容微僵。
周围的热气里,遥遥的响起了几声工坊工人的喝彩声。
面对着这两个小人物,狄愁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在带着一丝热气和臭气从工坊中走出时,狄愁飞看到自己的马车旁,停了一辆崭新的马车。
在这个崭新的中州城里,另外一名权势滔天的年轻人许箴言,目光阴冷的站在那辆崭新的马车前。
“欺负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想必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快感吧?”
看着走过来的狄愁飞,披着灰色披风的许箴言,冷漠的道:“你要是想真正的激怒林夕,让他自乱阵脚,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便要伤害对于他而言更为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