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香

第四四一章 想见若只当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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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一家华人餐馆里,临窗的位置上。盘子里摆着饺子,李虎丘食不甘味,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目光一直注视着街对面的卖货女子。她上身穿的是性感的比基尼上衣,下半身则穿了一条蓝色清爽短裤,手里举着一件件来自华夏的紧俏商品,操着熟练的俄语大声叫卖,哪见得半点昔日青涩温婉。

认识她那年,他只有十四岁,青春期中的男孩,斜背一个蛇皮袋子,身上暗藏几把飞刀。腰杆硬挺的,藏着一杆未开封的枪。相同的利器,捅进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血红。那时候,哈城车站,三教九流群魔乱舞。少年人血气正热,靠着对人对己都一样的狠辣和刻苦在那八方魔头汇聚之地立足,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四面树敌,野兽一般挣扎在江湖中。

今天是李虎丘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上一次听到曼丽姐的消息还要追溯到五年前认识尚楠那会儿,一曲萍聚终结了彼此的联络。那个时候她正和叶小刀合伙在俄罗斯做华夏商品批发生意。这次虎丘来到莫斯科,用了三天时间几乎走遍所有华人聚集的商业街才找到这里。

时光一去不回,少年昔日的狂野几乎被岁月磨砺殆尽,唯心中那份天真永恒。虎丘来此不是来寻找往昔记忆的,他只是想来看看她生活的好不好。坐在这儿悄悄观察,几个小时过去了,没有看见叶小刀,一直都只有张曼丽一个人在那里摆摊叫卖。她的样子看不出好与坏,虎丘记得她比自己大五岁,算来也已是近三十的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淡淡印痕,每当有顾客光顾,她笑脸相迎时那些痕迹便会偷偷跳出来。

餐馆老板注意虎丘很久了,这时候走过来,他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到李虎丘对面,操着一嘴的京片子:“多好的一个女人,不但脸盘儿漂亮,人还特善良,可惜好人没好报。”

“此话怎讲?”

餐馆老板不答反问:“怎么?老弟你认识她?”

李虎丘微微点头道:“她是我姐。”

餐馆老板肃然起敬,“她是咱们这条街上所有华商的大姐头,前年要不是她拿出全部家当贿赂了俄政府一名高官,整条街的华商都得遭殃。”

李虎丘闻听心中一动,问道:“我们有些年没见面了,这些事我都不清楚,您能跟我说的具体点吗?”

餐馆老板低头重重叹口气,嗨!从哪说起呢?语带怒意:“倒霉就倒霉在那些操蛋的老毛子黑帮上了,要不是他们对华商盘剥过甚,叶老板也不至于现在还在监狱里,张姐更用不着拿出全部财产来打点那个老毛子高官。”

正说着话,餐馆老板眼睛往街上一瞟,忽然面色一变,噤口不语。李虎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边正有几个满身纹身的年轻男女向张曼丽的摊位走过去。餐馆老板狠狠呸了一口,骂道:“这帮狗.娘养的又来了。”再抬头时,竟发现刚才还在自己对面坐着的年轻华裔男子已消失不见。桌子上只剩下一张印有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威廉姆麦肯里头像的五百美元钞票。“美子?”老板惊诧于年轻男子出手阔绰,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一眼。自语道:“妈呀,来大人物了。”

张曼丽的摊位前,身材火辣脾气比身材更火辣的曼丽姐正叼着烟,在跟几个俄国黑帮份子激烈交涉,噼里啪啦的俄语喊的震天响,但最终还是把手伸向了钱包。动作刚做了一半儿时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她的世界于瞬间静止。嘴角的香烟垂落掉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街对面餐馆门前,任凭几个黑帮份子如何怒喝咋呼都恍若未闻。

一名黑帮份子等的不耐烦,终于恼了,他挥起拳头骂道:“可恶的华夏母猴子,现在不是你卖骚的时刻!”这一秒钟,他的拳头挥出打向张曼丽的脸颊,下一秒钟,他的拳重重打在同伙的脸上。而他看清楚这一切时,已经被人一巴掌扇倒在地。他的同伴们纷纷后退,张曼丽的摊前只剩下一个华裔青年男子。

“姐,对不起,我来晚了。”

张曼丽眼里咀满了泪花,瞬间凝固的世界渐渐鲜活起来,她的唇在颤抖,心里边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没有埋怨,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思念和骤然重逢的惊喜。她抹去眼角的泪花,下一朵随之绽放,她便再抹去,终于勇敢的与虎丘对视,额首道:“你来啦。”

“是,我来了,姐,你还好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事情咱们回家说去。”

一个人的气场太强大时便会归纳于平凡,这个过程叫做返朴归真。只有境界与之相近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人隐藏在内的力量。现在的李虎丘看上去很平凡,就算他刚才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内突然出现在几个黑帮份子面前,他们也只以为他其实一直都在他们身后。就连张曼丽都以为那是因为自己骤然见到虎丘后产生的时间幻觉。

一个黑帮份子亮出了腰间的匕首。张曼丽知道李虎丘有功夫在身,也确定这几个小混混绝不是他的对手。但她更知道这几个黑帮最底层的小混混背后之人要比他们可怕百倍千倍,他们是俄罗斯最可怕的黑手党成员,惹恼了他们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所以她不能让虎丘为了自己闯下不可收拾的大祸。她赶忙绕过来,挡在虎丘和那个黑帮份子之间,试图阻止虎丘动手。

那人的匕首狠狠刺向张曼丽,在几乎挨到张曼丽的肌肤时,匕首前行的轨迹戛然而止。两根手指夹住了匕首。李虎丘的左手挽着曼丽姐纤腰,轻轻在她脸颊上一吻。问道:“你不喜欢我帮你教训他们?”张曼丽甚至都不知道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差点被人捅个透心凉,她迅速点点头。李虎丘笑道:“那就算了。”说着指尖一卷,那人登时握不住,匕首脱手落到虎丘手中,二指一错,竟将纯钢打造的匕首生生夹断。

李虎丘说:“还不快滚!”

这种时候说什么已不重要,关键是看他做了什么。行动可以超越语言的障碍。几个黑帮份子大惊失色,他们虽然没听懂虎丘说的意思,却一个个照做了,顷刻间走的一个不剩。

张曼丽拉着虎丘的手,径直走进街对面的中餐馆,对店老板说:“老胡,帮我收一下摊儿,我弟弟来了。”

餐馆老板手心里攥着那张五百美元的钞票,刚要说什么。李虎丘却走过去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原来你叫老胡啊,多谢你帮忙照看我姐的摊位。”说着回身对张曼丽道:“姐,我累了,你不带我回家看看去吗?”

张曼丽笑着说:“走,这就跟姐回去。”

辞别餐馆老胡,两个人穿街过巷,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幢公寓楼前。李虎丘左右扫视了一下周边环境。张曼丽说:“这里是莫斯科几个最大的贫民区中比较不错的一个,房租价位也很合理。”

李虎丘点点头,温声道:“你搬家了,我来了三天,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城里华人聚集的地方几乎找遍了,这里我好像也来过一次呢。”

张曼丽轻轻抚过虎丘面庞,柔声道:“傻弟弟,姐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才搬的家,你到底还是找来了。”

张曼丽租住的房子很宽敞,实际上莫斯科所有的房子都很宽敞,这是个地广人稀的国度。盖房子时习惯性的盖的老大。张曼丽先去浴洗间给虎丘放水,李虎丘跟在后面,张曼丽冲刷着浴盆,头也不抬说道:“你先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姐再带你出门溜达溜达。”

李虎丘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张曼丽身子一僵,停顿了一会儿,颤声说:“虎丘,你先洗澡,回头姐有话跟你说。”

李虎丘从她的颤抖的声音中听出别样意味,依言放开她。张曼丽转身帮他宽衣解带。李虎丘老实安静的站在那儿,任凭她摆布,将他拉进浴盆中。张曼丽毫不避讳的为他擦拭身体,抚摸着他身上每一道伤疤。想象着该经历多少冒险才会留下这么多纪念痕迹。柔声道:“弟弟,你长大了。”

李虎丘按住她的柔夷,道:“姐,这些年你吃苦了。”

张曼丽脸上抹过一丝慌乱,抽回手,按在虎丘后背上,道:“别,别这样,就当你是我的亲弟弟好吗?”

李虎丘一愣,回首看着她,有所指问道:“姐,你怎么了?你刚才说有话对我说?”

张曼丽不敢与之对视,偏过头去,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李虎丘忽然笑了,道:“不必说了。”接着正色道:“从今后咱们只有姐弟关系,我就是你的亲弟弟。”张曼丽发出啊的一声,急道:“别,你别生气,你要怎样姐都依你好了,反正这身子又不是没给过你。”李虎丘摇头道:“我从一万多里外来到你面前,只是希望看到你生活的很好,不管是你自己生活的很好还是你和别人一起生活的很好,只要你过的好我便放心了,从前那段记忆就让它过去,谢谢你那时候给予我的温暖,不管是做情人还是做姐弟,只要你欢喜就好。”

曼丽姐的命苦,心气却高,来到莫斯科以后她一心要做一番事业。一个女人,万里迢迢来到这异国他乡做生意,其中要经历多少酸楚和艰辛?李虎丘只从这短暂的接触中已能想象其中一二。他这次明悟后,更懂得了珍惜和尊敬。笑傲江湖放.荡不羁都不算错,但作为男人就应该有始有终,无论选择怎样的生活,至少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位无辜的爱他的人。他不远万里来到这儿,只是希望能带给这位在他少年时期给了他和小燕子无数温暖回忆的苦命女子幸福。这也是贼王对自己往昔人生的交代。

张曼丽带着啜泣声为虎丘擦背,昔日那个初发育还显稚嫩的肩膀如今已是雄赳赳伟丈夫的厚重结实臂膀。那个男孩子曾经是属于她的。这个男人却是别人的。不管她和他之间曾有过怎样的记忆,现在他们已不属于彼此。她和他不是亲姐弟,却可以凭着过去彼此共患难以及情侣间的亲密关系,以更胜亲姐弟的方式相处,就像这样,她为虎丘擦背,看着他安静的坐在浴盆里,仿佛还和过去一样。

客厅里摆着一张照片,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和曼丽姐的合影。李虎丘端着相框看了一会儿,问道:“姐,这个人是警察?”

“去年的事情当中他没少帮我忙。”张曼丽从虎丘手中接过相框放到一旁,相片里的男人穿着便装。张曼丽感到奇怪,笑问:“小鬼,你怎么看出他是警察的?”她的笑容明朗而亲切,看得出,李虎丘的理解和选择让她如释重负。尽管事实上,他们分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为他守身如玉,而虎丘的身边却一直莺莺燕燕。她没想过埋怨虎丘,却始终为自己结交新男友感到对不起虎丘。

李虎丘道:“他虽然没穿警服,但却把休闲装当成了警服来穿,而且他挽着你腰的那只手食指微粗,向上外翻,说明他是经常跟枪打交道的人。”

张曼丽轻笑一声,“他这个人是这样的,一天到晚这么严肃。”

“还是说一说去年的事情吧。”李虎丘一指张曼丽另一张独照,“之前听说你和小刀夫妇俩合伙做生意,混的不赖,那辆车是世爵吧。”

张曼丽喟叹道:“荷兰产的世爵C8,大前年时买的,那时候姐还有自己的工厂和直销店,常常想着抽时间衣锦还乡,看看你这个臭弟弟混的怎样了。”

李虎丘问道:“去年发生了什么?叶小刀人在哪里?”

张曼丽瞟了虎丘一眼,轻轻摇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叶现在莫斯科的伊万科夫监狱里服刑,三年后允许申请假释。”她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深吸两口,道:“这件事都过去了,姐不想再提了,还是说说你吧,上次联系你的时候好像说你替宋三报仇杀了个京城恶少被通缉,当时还劝你来这边的,你一心一意要找小燕子和你妈,说什么都不肯,这次怎么想起来这边看姐了?”

张曼丽记忆中的虎丘一直像个小老鼠似的到处躲藏,在曼丽姐的心中,眼前的虎丘依然是那个单纯的,胆大包天血性义气的大贼。她虽然知道虎丘不凡,但那时候一来虎丘功夫未成,二来张曼丽并没有多少机会真正了解虎丘的能力。反而是这些年她亲眼目睹了太多人因为反抗莫斯科黑手党而惨遭毒手,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功夫练到多高才能够跟那些荷枪实弹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份子抗衡。所以她才不愿说出去年发生的那件事。

李虎丘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回头问道:“姐,刚才在街上对你动手的那几个是什么人?”

张曼丽道:“还能是什么人,莫斯科黑手党的人呗,这群人渣一天到晚就会盘剥我们这些个体商贩。”又道:“不过你别担心,他们刚才虽然吃了点亏,但还不敢把姐怎么样,怎么说彼得也是警察,他们还是会有所顾忌的。”

李虎丘忽然问道:“他们住在这附近吗?”

张曼丽摇头,随口道:“那些混蛋怎么会住这边?”

李虎丘道:“那几个人就在街对面,人数多了一倍,其中有个光头看样子是为首的。”

“光头?”张曼丽面色一变,惊声叫道:“那是喀山黑手党内部人的标志。”曼丽姐神色紧张,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之意,走到窗前向外瞥了一眼,道:“好弟弟,不是姐不留你,姐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你快从后面逃吧,喀山黑手党的人个个都有枪,而且杀人不眨眼的。”说着,拉住虎丘便往后窗走,边走边说:“你先出去躲一躲,我这就给彼得打个电话,请他出面帮你摆平这件事,然后你再回来,姐知道你但有一线之路也不会来莫斯科投奔姐来,你放心,无论如何姐都会管你的。”

李虎丘停住脚步,任凭曼丽姐怎么拉又哪里拉得动。虎丘一笑道:“我看这些人挺面善的,也许我下去劝一劝他们,大家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你现在让我跑了,他们上楼来问你要人,你交不出来他们岂会放过你?”

张曼丽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肩头一麻,接着半边身子都跟着麻了,浑身僵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虎丘将自己抱起放在沙发上。李虎丘笑嘻嘻道:“好姐姐,你先躺一会儿,我下去把那些人劝走就上来,到时候你想打便打,想骂便骂,然后咱们姐弟俩再重新相互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