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妮成为茶园童工的第二年,即公元1911年,改变华夏封建史的大事件“辛亥革命”爆发了。
次年二月,隆裕太后代替宣统帝颁布了《退位诏书》,宣告了清王朝的灭亡,华夏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君主封建帝制同时结束。
整个华夏大地,陷入闹哄哄的革新中。
同样出生于光绪三十二年,爱新觉罗•溥仪当了三年末代皇帝,被无可阻挡的历史进程赶下了皇帝宝座,享受过华夏最尊贵的生活,也要背负历史责难的名声。
说是宣统帝,其实不也是一个懵懂的六岁稚童?
相比来说,从小在重男轻女的舒奶奶身边长大的三泥,卖身为奴的日子,过得却要比想象中好。
在没有舒家大妮,二妮的峨眉山茶园,三妮不叫三泥,叫媛媛。舒家人卖掉她的日子也巧,赶在了宣统二年清王朝结束前,那时候买卖人口天经地义,在官府上了档的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着“舒媛”,舒家三女,卖银一两整。
舒媛,同“淑媛”,离开舒家,她成了个皮猴儿,一点都没有淑女的迹象。
“媛媛,快点去洗手,大家都开饭了!”
时光飞逝,九岁的舒媛从山坡上背着小竹篓跑下,大背篓新茶稳稳勒在小肩膀上,她甩开脚步跑起来,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
别人采茶要计算斤两,舒媛放下背篓就直接钻到厨房,因为她连人都属于茶园,自然没有工钱。
山外边儿在轰轰烈烈革新,蜀道将纷扰隔离在外,自成一个小世界。嚷嚷着女权的前卫者们管不到峨眉山,在茶场里,明明是一群女工做采茶主力,她们偏偏没资格去堂屋吃饭。
厨房里摆了小桌子,一大盆肉片炒白菜,大海碗装的咸菜丝,因为这几天是采茶黄金期,每个茶工的工作量都很大,所以茶园老板也不吝惜几片肥猪肉,油脂和白菜的清香缠绕,切碎了的泡辣椒做佐料,看上去就让人胃口大开呢。
舒媛端起碗,筷子飞快夹了咸菜丝和肉片,囫囵吞枣般一会儿就拔完了两碗饭。
馋嘴的样儿惹得女工们打趣:“瞧你每顿吃得不少,怎么胳膊还是瘦巴巴没肉。”
女工们说笑着收拾碗筷,舒媛也跟着傻乎乎笑笑,被管事叫到了一旁。
茶园的管事是老板的小舅子,喝水都要发胖的体质让他挺着肚子比老板还有派头,但人却不是话本中仗势欺人的恶棍,为人反而十分厚道。严格来说茶园老板一家都不是什么恶人,不然舒媛的“卖身契”怎会才签到十八岁?要知道那正是一个女茶工最有价值的年纪。
“媛媛,崖上那几棵野茶树……”对着这么个小姑娘,管事觉得自己的“打算”不好意思说出口。
舒媛却笑着接口:“张大叔,是不是要让我去采野茶啊,那我明天就开工!”
九岁的小姑娘早熟懂事,察觉到张管事的为难,主动开口将事情揽了下来。
胖胖的张管事既松了口气,又对舒媛带有怜惜,最终只是揉了揉她脑袋。
这世道,想要安稳活下去,谁也不比谁容易。被亲戚卖掉的舒媛只要努力干活就有饭吃,而茶园老板肩负着上百工人生机,责任大,为了生活要妥协的东西只能更多。
管事说的几棵野茶树,说起来和舒媛还有不少关系。
宣统二年春,舒家老三夫妻就是为采野茶,双双坠落崖底身亡,舒媛成为了孤女。为这几棵野茶,出的事故也不是一次了,宣统二年后茶园老板暂停了野茶的采摘,今年若不是上头某个大人物点名要此茶,张管事不会将主意打到舒媛头上。
时局动荡,茶园的维护,比往年更加困难了。
第二日,头顶残月未褪,张管事带着舒媛和另外两个茶工,打着火把往山顶爬。当朝阳跃跃欲试将要挣脱云层束缚时,舒媛背着小茶篓,腰上系着两指粗的绳索,缓缓往悬崖下方坠去。
崖上凹凸不平的碎石摩擦着肩膀,舒媛按照张管事所说弓起身子尽量减少身体和峭壁直接接触。她双手紧紧抓着绳索,努力用脚尖在峭壁上寻找落脚点。
绳索下降了大概有几十米,舒媛已经看见下方云雾袅绕间长在峭壁上的茶树冠顶。白雾与晨曦交错中,深绿色的茶冠中点点嫩青,正是今年新发的嫩芽。
舒媛将茶篓从背后拽到腰前,所谓明前茶不过是冠状如云的茶枝间冒出的少许嫩芽,峭壁上九株野茶树龄最长的有两百多,年份最好时明前茶产量超不过一斤。武夷山极品大红袍价值千金,眉山野茶声名不显,在一部分人眼中未必比前者差。
白雾萦绕在山涧,嫩芽上尚沾有圆润可爱的露珠。舒媛两只手在茶树间飞快掠过,一片片嫩叶翩落到茶篓中,因是绳索悬挂在峭壁半空中,采完一株野茶后她额头已有细密的汗珠。
九株野茶并没有长在同一地方,舒媛采光了一株就拉拉腰后的绳索,在山顶的张管事和两个茶工就会将她拉上去。
休息了一会儿,辨认了标识,舒媛再次被绳索掉放到峭壁的另一株茶树旁。
这株野茶本是树龄最长的,生长的地方异常,其他几株都是它的茶果落在峭壁有土的缝隙处长成。这株茶树龄最长,炒制出来的茶叶格外香醇,它所生长的地方也异常险峻,不似其他野茶旁还有落脚处,舒媛整个人要被绳索悬吊在半空才能采茶!
她小心翼翼背靠着崖壁,正要将老茶树的新叶采下,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
舒媛仰头望去,只见一抹金色的身影在云雾萦绕的山壁间腾挪跳跃,很快攀岩而来。
“咦,谁养的猴儿?!”
没错,出现在舒媛眼前的正是只半大不小的猴子。看它样子和峨眉山到处可见的野猴没两样,除了身上的毛发呈现金黄色,又特别油光水亮。
说它有人饲养,是因这猴儿背上也系了个竹篓,在舒媛愣神时,它一呲牙,长臂敏捷,已将老茶树冠今年的明前新叶采了大半!
舒媛眨眨眼,怀疑自己犹在梦境:哪里来的猴儿,竟将她的茶叶抢去了?
猴子背着茶篓要跑,舒媛大急,伸手拽住了金猴儿的尾巴。
猴儿吃痛,冲她呲牙咧嘴示威,舒媛一脸倔强抿着唇紧紧拽住猴子的长尾不放。她的举动显然惹恼了猴子,它一番比手画脚见没有效果,露出尖牙要往舒媛手臂上咬去——
舒媛大骇,头顶陡然又传来一声爆喝:
“孽畜,让你去采茶,休要伤人!”
声音清亮冷冽,穿透层层迷雾而来。云雾迷了舒媛的眼,她抬起头只见个人立在危崖另一端,只能见他做蓝衣道士打扮,长什么样却看不清。
远远一瞥,只觉那人似从云端高处而来,和她平日里见过的茶场工人们感觉完全不同。舒媛迟疑间,金毛猴子已经脱手而逃,在峭壁上几跳,扑入那道人怀中。
等她揉揉眼再看,峭壁还是那峭壁,云雾未散,山巅清风拂松,哪里有道人和金猴的影子?
舒媛惊疑不定采完茶,将自己所见的情景说给张管事和雇工们听。张管事伸出白胖的手掌对她连连摆手:“别瞎说,当心惊动了山神老爷呢!”
雇工们对此话题也忌讳莫深。
时日一久,舒媛对自己的遭遇变得半信半疑。
那天莫不是眼花吧?野茶树对岸的峭壁滑如刀削,猴子能用山藤荡来荡去,一个大活人又是怎么爬上对岸峭壁的呢?
转眼民国都成立了十三个年头,即公元1924年,舒媛已经在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十八岁少女。
这年11月初冬,峨眉山上的茶场进入冬歇期。
在遥远的北京,军阀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解除了北京政府吴佩孚的职务。摄政内阁通过了《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十一月五日,紫禁城中的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了皇宫。
全国的政治形势如何,和一个茶场女工扯不上关系,舒媛的天地只限于峨眉山高低起伏的山岚,她只听茶场管事八卦满清皇室,从未想过她和那个同岁的末代皇帝有一丁半点联系。
别人就是下台了,也是当过皇帝的命。
舒媛呢?
十八岁的少女满腹心事,未知的命运让她无从适应。
爹娘出事后,舒老太和大伯娘做主将她卖到了茶场,现如今年限已到,舒媛虽已成长为茶场老板看重的采茶好手,她的终生大事仍要靠长辈做主。
舒媛长得十分像她母亲,又兼了父亲五官的优点,十八岁的姑娘美貌逼人,常惹得茶场里中年女工们八卦,直说要是皇室仍在,看她长相就是个当娘娘的命呢。
幸而茶场老板为人方正,舒媛布衣裙钗,逼人丽色藏在深山中无人打她主意。
说是无人打她主意,也不完全正确。
春天时大伯家的堂哥上山来看过她,当时眼神闪烁,过后大伯娘就拉着儿子来闹过两场,说要带舒媛回家嫁人。
茶场老板拿出当年在官府上档的身契,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将撒泼耍赖的大伯娘打发走了。
事后大家都安慰她,身契上写明了舒媛的婚事不关舒家事,虽然清政府不在了,总不能民国之前的契约都作废吧?
舒媛面上不显,心里却极不踏实。
果然,这一年还没翻过去,茶场老板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媛媛,茶场着实艰难……”老板脸色灰暗,目光不敢直视舒媛的眼睛,落在了她身后的一口大水缸上。
舒媛勉力笑笑。
她忽然发现茶场老板两鬓的白发在短时间内增加了许多。
一向和和气的张管事也在躲避她的视线。
其实吧,茶场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她也听雇工们议论过,舒媛即不怪茶场老板,也不怪张管事。
自己应该怪谁呢?
舒媛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将老板娘私下给的一些钱贴身放好,提着包裹离开了生活了六年的茶园。
茶园门口,大伯娘和堂哥一边冻得跺脚搓手,一边往里张望。
看见舒媛提着小包裹现身,大伯娘笑的十分得意。
“三妮呀,伯娘接你回家过好日子呢!可怜的闺女,以后你就不用风吹日晒采茶啦,看看这模样,生来就是做上等人的嘛……伯娘早说过,我这侄女命好福多,以后要多多提携你堂哥,提携咱们老舒家……”
大伯娘絮絮叨叨,堂哥在旁热情附和。
母子俩说了一大通话,舒媛没听进去多少。倒是“命好福多”几字刺得舒媛耳朵疼,心也钝钝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