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万物,又有多少,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虚妄?
在这黑色孽海当中,前路是细软代表生之希望的沙滩,挡在舟前的,却有那本该被咬掉脑袋的绝美鲛人。
林洛然在这一瞬间,已经分不出什么是虚妄,什么是真实。
先前所见的,是否真的是邹家三口的鬼魂?
还是这一切,不过是眼前这个鲛人的阴谋?
水墙阻挡了前路,只剩下短短三分钟的时间,留下来陪她?林洛然冷笑,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没有在一刻钟内渡过孽海,试图登蓬莱的凡人都会永远留在这孽海天中,不入轮回——此时,岂非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林洛然心念一动,召唤出了昭剑。
鲛人泪形成的蓝色珍珠在此时尤为耀眼,林洛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传说中的鲛人动手。
这是属于水族的宠儿,天生拥有操纵水灵气的强大能力,就连对月流下的泪,都能成为修士炼制水系法宝的材料,那鲛人本身呢?
林洛然握紧了剑柄,足尖在骨舟上一点,整个人已经凌空飘起。
失去骨船的保护,孽海的戾风吹得林洛然在半空中几乎不能保持身形。她持剑而飞,飞剑脱手而出,凌空斩向鲛人。
女鲛人为她的自大笑起来。
水幕一点点靠近,像一个四方牢笼正在合拢,欲将林洛然围困在当中。
看见女鲛人的漫不经心,林洛然的笑容更显得刺眼。
怨气的黑色海水泼上来,沾湿了林洛然的衣襟,鲛人的笑容志得意满,斩来的飞剑不单是水系的,更以鲛人泪蓝珍珠为依托,这样的法宝,怎么能伤的了她?
至于孽海水,是这世间极为带毒之物,腐骨化肉,毁人法宝,蕴含怨灵之力,阴毒无比,这人类女修士,始终是托大了!
女鲛人化作一道青烟,避开林洛然的剑光。昭剑这一剑斩在了虚空,激起了数道黑浪,剑光上发出哧哧烧灼声,果真是毁人法宝的阴毒之水!
女鲛人的身影再次出现时是在林洛然身后,她见林洛然捂住脸蹲了下去,知道她必然是被黑海之水腐蚀了面容,这才露出一个大破绽来。
她轻轻在林洛然背后一推,林洛然已经落入了孽海当中,被黑浪卷走。
女鲛人幽蓝的鱼尾在水中一扫,难掩喜色。
从来没有人,能在孽海的水中逃生,这个人类女修死定了。她反手将在半空中失去主人指挥的昭剑握在手中。
昭剑依旧跳动不止,很抗拒女鲛人的触碰。
女鲛人抚摸着剑柄上的蓝色珍珠,低语几声,昭剑在她手中跳动不息,女鲛人冷笑:“就算你那主人如今尚有一口气在,一刻钟眨眼即过,她也得永远留在这孽海天中不入轮回!”
仿佛是为了印证女鲛人所说的话,一个黑浪打来,原本飘零的骨架船也被倾覆,黑色潮水迅速淹没了它。
这艘小船,终究是像它的主人一样沉入了孽海底。
昭剑的颤抖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笑容已经深入了女鲛人的眼底。同片刻前的忧伤相比,她的笑容艳丽,更符合传说中长于蔚蓝大海的人鱼。
在孽海中生活了这么久,女鲛人对孽海的一刻钟了解很深。
不会多一时,不会少一时,一定是丝毫不差的一刻钟。没有冲出孽海的闯入者,都会像这水底的累累骸骨一般,同这黝黑的海水做无尽的纠缠。
而她过了这样的日子上千年,大概今日终于是尽头了。
女鲛人抬起头来,孽海阵阵黑风之外,是皎皎的明月——当那一刻到来,是否会有皎洁的月光冲破孽海的黑暗,让她引来圣洁的新生?
只要一想到可以脱离这鬼地方,女鲛人就激动难以自已。她仰头闭目,缓缓流下了眼泪。
三秒,两秒……时间的沙漏在悄无声息漏光,女鲛人的眼泪尚未变成珍贵的蓝色珍珠,距离海水不远的细软沙滩上,却伸出一只系了一个月白珠子的手。
几乎是在最后一秒,早该被孽海吞噬的林洛然,女鲛人眼中必死无疑的人族女修,一下跃出了水面,整个人瘫倒在沙滩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女鲛人诧异转头,她的眼角尚挂在那颗泪珠,手中的昭剑已经趁着她不注意脱手而出,回到了主人的怀抱。
看见昭剑身上被孽海海水腐蚀出的痕迹,林洛然也不禁露出心痛的神色。
若不是缀有鲛人泪的昭剑帮她暂时引开了女鲛人的注意力,林洛然暗度陈仓的计划不见得行得通。一想到只差不到两秒,她或许就要永远留在那黑漆漆的海水中,饶是此刻已经安然脱险,林洛然也遍体生寒。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死……我不信,不信。”
女鲛人眼角的喜悦之泪落下,化作一颗蓝色珍珠滚入漆黑海水中消失不见。因为她状似疯狂,这孽海比林洛然先前纵舟而过时风浪更甚。
黑色湍急的漩涡,刮得两岸岩石咯吱作响的龙卷风,女鲛人显然因为林洛然的逃离,已经没有了理智。
林洛然懒得理她,烘干了身上的衣服,在沙滩上站了起来,准备往沙丘深处走去。
“不要走,陪我说说话,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身后传来女鲛人苦苦的哀求声,林洛然充耳未闻,提着裙摆一步一个脚印,消失在细软的沙滩上。若不是那一串串脚印,女鲛人甚至会怀疑,等了这么多年,方才是否真的有一个人族女修曾从孽海安然而过。
怎么可能,孽海的水,能腐蚀万物,沾污法宝,不过是结丹期的人族女修,难道已经有了堪比法宝的肉身?
她不信,她不信,她更不信的是,居然失败了!
蓬莱飘渺,再等上一千年,恐怕都不会有人再来,女鲛人发出绝望的笑声。
没人能理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她已然不想活着了,只求有人能杀了她。
“求求你,杀了我……我给你海底的许多许多宝物好不好?杀了我……”
泣血的哀求,能让闻者落泪,被在沙滩附近打转的戾风飘送到了远方。
这其实只是女鲛人的自言自语,她从来没有奢求过先前她试图拉来垫背的女修士会回应她。就像她在这之前,从一开始的希望到后来的绝望,到最后几乎不会奢求有一天能离开这鬼地方。
神出鬼没的圆石头露了出来,女鲛人掩面痛哭,那条甚是丑陋的大鱼用脊背安抚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是谁最先传出来,只要拉一个替死鬼,那就能将自己被孽海束缚的灵魂替换。女鲛人比它们这些灵魂来得还晚,怎么就信了呢?
这倔强的小人鱼,为什么就不信命呢?
——困守孽海,就是它们这些满身罪孽的存在,最后的归宿啊。
“我思来想去,一个人做某件事情必然是有原因的。同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来闯这仙山之卑微存在,难道仅仅是因为你过不了孽海,便也不让我过去吗?”
女鲛人难以置信抬头,那个本该一去不复返的人类女修,正站在沙滩上盯着它们,似乎在思索着某个严肃的问题。
虽然想不通这人类女修因何折返,女鲛人还是觉得眼角又酸胀了起来。
她呆呆望着那女修,林洛然似乎真的下了某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说,要是有可能让你们脱离这孽海天,只是需要付出你们的信仰……这笔交易,你觉得可还划算?”
那青衫女修,皱起眉头的样子不知是这条件让她自己也不满意,还是厌恶女鲛人先前欲要拉她垫背的本意,总之说话间明显不太情愿。
然而女鲛人,甚至连这两岸哀啼不已的猿声都戛然而止,孽海静悄悄风平浪静,都为林洛然话中的可能,而汩汩心动起来。
孽海无尽,回头方是彼岸,信仰为路,搭上一座洪桥,你渡还是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