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年代

297洗尘(上)

297洗尘(上)

薄薄的晨雾中,一辆奔驰着四轮马车惊碎清晨的宁静。车厢靠窗边的座席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硬挺的黑呢制服,一行密密的黄铜大扣,从最下一颗一直扣到最上一颗,连两排风纪扣也扣得紧紧的,寸把高硬衣领托起一张清秀的面孔,头上的黑呢鸭舌帽戴得端端正正。他直挺挺地坐着,两只手掌平放在大腿上。四轮马车在高速前进,时有晃动,他却纹丝不动,背与靠垫始终保持着三四寸宽的距离。此人尽管眉眼秀气,身板单薄,但看得出,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有着标准军人气质的将军。

他,就是蔡锷。

从上车以来,蔡锷一直面无表情地闭着嘴巴,不讲话,就连与身旁的同座者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微微侧着头,盯着窗外飞逝的屋檐门户,一眼不眨,模样很是平静,甚至冷淡,其实,他的脑海里正在波浪起伏,滔滔滚滚。

蔡锷当初来到北京,袁世凯仍然用对付朱瑞的那套戏法来对付他。

朱瑞因旅程较近先蔡锷到北京。他换了一身军服,在总统府承启处等候召唤。袁派一个承启官走出说:“总统吩咐,朱都督是自己人,不要拘形迹,请换便衣来见。”

朱瑞打算回去换便衣,被承启官阻止,引导他走进一间屋子,拿出一套狐皮袍子和马褂给他穿上。朱对着衣镜照了一下,增之则长,减之则短,像是量着他的身材裁剪一样。

朱瑞在承启官的引导下来到居仁堂,见到春风满面的袁世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袁世凯像熟人一样,请他坐下,海阔天空地同他谈话。

袁世凯出其不意地问,道:“介人,你若是反对我,就应该宣布独立,若是反对乱党,就应该明白表示,你宣告中立是什么意思?”

朱瑞曾担任过新军标统和江浙联军司令,他战战兢兢地回答不出一句话来,袁看出他很受窘的样子,马上用别的话岔开,而且脸上老是那样和善而亲切,好像对这个问题并不介意。谈到末了,站起身来说:“你应当早点回去,地方治安要紧。”

朱瑞隔了几天仍穿那套狐皮袍子和马褂到总统府,向袁世凯辞行。总统府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得非常严密。他走进居仁堂,见袁世凯身穿一套金边耀眼的大元帅制服高高坐在上面。未等朱瑞开口,袁世凯正颜厉色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军人不可无纪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口气非常严厉,吓得朱瑞连头都不敢抬,浑身淌着大汗。

这就是袁世凯惯用的“怀之以德,临之以威”的戏法。这套戏法并不是他发明的。他只是把从古以来的奸雄驾驭“人才”的权诈之术搬来表演一番。

但这套戏法用在头脑冷静和意志坚强的蔡锷身上,就不起作用了。袁世凯发现这个瘦小个子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便不放他回去,立刻派密探监视着他的行动。

袁世凯早已布置好一道假情报,诬蔑蔡锷在云南有脱离中国版图、另建一国,自号为“大汉王”的叛国企图。袁在这个假情报上亲批“应查”两字,命内史归入档案。这个举动是寓有深意的:原来他已看中了蔡锷是个长于治军而又严肃不苟的人,很想收作奴才,随时可以抽出这个档案来加他一个“叛国”的罪名而置于死地。

袁世凯看中蔡锷是个长于练兵的军事人材。蔡锷被袁世凯骗到北京加以监视起来后,经常同湖南同乡杨度往来,通过杨度的关系,与总统府内史夏寿田也有来往。

杨度早已看出袁世凯对北洋旧将有所不满,并且有改造北洋派的决心,于是,与夏寿田里应外合地推荐蔡锷主持新的建军工作。这个建议正与袁的心意相符合,袁认为如果蔡锷拥兵在外,对他是不能放心的,把蔡圈禁在北京城,叫他主持建军工作,就不可怕了。但袁世凯是个猜忌心极重的人,他始终把梁启超当作一个政治上的假想敌人,而蔡锷又是梁启超的学生,他又不能不顾虑到梁蔡之间的密切关系。

杨度向袁世凯劝道:“师生关系并不是牢不可破的。梁启超就是康有为的得意门生,而现在康梁分了家。如果总统结之以恩,蔡锷必然乐为总统所用。”

袁世凯向来是拿功名富贵拉拢人的,杨度这番话正与他的见解相符合。

袁世凯向夏寿田说道:“小站旧人现在暮气沉沉。我对南方人没有成见,如果南方人不反对我,我未尝不可以重用他们。如果蔡锷靠得住,你就做他的副手吧!”

夏寿田是杨度的湖南同乡,又是同学,他做总统府的机要秘书又是杨度推荐的。袁世凯用人从来就是以门第为重,夏是豪门出身,而又具有办事殷勤和文思敏捷的优点,因此是总统府内史中的一个头等红人。夏虽不是军人出身,袁用人惯于采取监视制度,用夏做蔡的副手,是用他监视蔡的一种做法。

袁世凯打算先派蔡为参谋总长,以代替不到部的黎元洪,然后调蔡任陆军总长,以代不听调度的段祺瑞。蔡锷同意了这个计划。

袁世凯先后任命蔡锷为政治会议议员、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经界局督办、昭威将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办事员等职,这些都是袁世凯“结之以恩”的做法。

但是,袁世凯身边的人多是北方人,都反对用南方人主持建军工作,他向袁进言说道:“要完全解除北洋旧将的兵权是办不到的,只能逐步地削弱他们的兵权,使他们不致成为中央的后患就够了。用南方人主持建军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北洋派是一个有地方色彩的团体,要在军事上有所改革,也只能用北方人而不宜用南方人,对于这样一个有关国家安危的大问题,只能行之以渐而不能操之过急,否则祸变之来,可能不在将来,而在今日。”

这个意见又恰恰打中了袁世凯多疑的要害,因此,用蔡锷来改造北洋派的计划就被搁浅了。

……

庚子年,那时候的蔡锷还叫蔡艮寅。他应湖南同乡唐才常之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起义很快便失败了,唐才常惨遭杀害,蔡艮寅再次逃到日本。起义的失败,使他深刻认识到军事的重要,决定弃文习武。梁启超非常支持,向他的朋友士官学校的教务长佐滕义夫推荐。佐滕接纳了蔡艮寅,将他编进第三期骑兵科。入校前,梁启超对他说:“你现在是军人了,应该有个相称的名字。古诗说‘莲花穿剑锷,秋月掩刀环’,锷者,宝刀也,你就以‘锷’为名吧!”从那时起,蔡艮寅便改名蔡锷。

蔡锷怀着“流血救民吾辈事,千秋肝胆自轮囷”的崇高抱负,在士官学校勤奋学习各种军事技艺,门门功课优异,与蒋百里、张孝准一起,被誉为士官三杰。蒋百里第一名的状元成绩毕业,他以第二名的榜眼成绩毕业,校方奖他一枚菊花勋章。

那时,国内各省都在筹建新军,蔡锷在士官学校的杰出表现,受到了国内的重视。湖南、江西、广西、云南等省都有人来与他联系,聘请他为军事教官。旅居日本多年了,蔡锷无时无刻不想念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想念自己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父老乡亲,在那些年求学求知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救国救民。当初满腔热血的青年志士的心潮,蹉跎到今天,还能继续汹涌澎湃吗?

……

“将军,梁先生的府邸到了。”身边的副官在蔡锷身边说道。

蔡锷从沉沉的回忆中醒来,抖数一下精神,车门被拉开,已经到了棉花胡同的梁宅门前。

他的恩师梁启超在私邸宴请刚刚抵京李想。

去年秋天,熊希龄组阁,梁启超入阁做了司法总长。入阁之初,梁启超还存着一番志向,试图制定一个司法制度,将从未有过严格法律意义的中国司法引入正途。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熊希龄并不是有作为的政治家,袁世凯更无意于各项建设。对大总统来说,当务之急乃是如何巩固政权,用强力将反对派压下去。熊希龄辞职后,他也辞职了,袁世凯改任他为币制局总裁。这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职务,不过月支五百大洋而已。

进步党成立,梁启超被选为理事。理了一段时期的事后,他也看出,这些所谓的议员们大部分都是图一己名利的政客,口头上说的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而且对政党政治一窍不通。袁世凯解散国民党,收缴国民党籍议员证书,大多数进步党议员们为消除政敌而拍手叫好,并落井下石。梁启超看到这个局面很痛心。国会是两党组成的,不能一党唱独角戏,没有了国民党,进步党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果然,国民党籍议员被取消后,国会开会不成,很快就解散了。进步党失去国会这个合法斗争的场所,也就名存实亡了。

梁启超终于彻底看清袁世凯不是行民主共和的人物,对两年来的追随颇为悔恨。同时,他也看出袁世凯之所以能这样为所欲为,其根本的力量在于袁的手里掌握着北洋军。梁启超要成事,进步党要成事,非要有自己的军队不可。因此,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高足蔡锷的身上。杨度根本不知道,回国十年来,蔡锷一直与梁启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蔡锷发自内心地敬重名满天下的恩师,梁启超也十分器重依畀这个年轻有为的学生。蔡锷与梁启超的情谊远远超过了杨度。现在得知袁世凯要调蔡锷进京,授其军事重权,梁启超如何不高兴,忙修书一封寄往昆明,盼望学生将滇事妥善处理后速来京师。

蔡锷收到杨度的信后两天便收到了总统府的调令。他生性沉静稳重,虑事深远,并不认为到京师去是一件好事:素与北洋军系没有瓜葛,京畿一带从来就是北洋军系严密控制的地方,孤身进京,能有什么作为?弄得不好,反而入了牢笼,今后欲求脱身都很难。都督衙门里的僚属们却都主张他去。大家说,云南毕竟是边隅之地,影响有限,应该有坐镇北京号令全国的雄心大志。又表示云南永远听都督的,倘若今后有什么事要云南办,只要一句话,滇军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正在犹豫不决时,蔡锷接到恩师的信。他不再迟疑了,遂打点行装启程。

袁世凯本想让蔡锷先当参谋总长,以取代从不到部的黎元洪。因为黎一边做着副总统,一边还兼着这个职务,尽管他身任两个总领全国的要职,却始终被李疯子扣在武昌。待蔡锷做了一段时期的参谋总长之后,再调任陆军总长,进而取代段祺瑞。不料左丞杨士琦的几句话,使袁世凯取消了这个安排。

就在蔡锷进京的前夕,袁世凯跟杨士琦谈起这事。杨士琦说道:“北洋军系是长期来形成的,要骤然改变不可能,只宜行之以渐。北洋军系都是北方人,若用一个南方人来做他们的总指挥,会引起他们的不睦。况且蔡锷年轻资历浅,不易弹服,容今后慢慢物色更合适的人为好。”

袁世凯对长军事之人本来就看得很重,他认为杨士琦的话有道理,尤其是用南方人来指挥北方人确实有点不妥。

蔡锷进京的那天,袁世凯派人用隆重的礼节迎接,又在棉花胡同装饰了一套豪华的住宅让蔡锷居住。过了几天后封蔡锷为政治会议议员、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再过几天又封他为昭威将军。头衔很多,就是没有具体职务。

梁启超发现蔡锷来京之后,情况和蔡锷来京之前没有多少变化,这次听说李想忽然来京,他们都把宝押在李想的身上,企盼这位年轻的军事奇才能做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得力工具。

梁启超设宴,邀请了刚入京的李想、黎元洪、汤化龙赴宴,同时还特为将在家赋闲的熊希龄及刘揆一,龙泉寺“读书”的李疯子和他的得意门生也全都请了来。

蔡锷、林长民、熊希龄及刘揆一等人虽同处京师,平日也难得聚会,今日相聚一堂,大家都格外珍惜。更何况,很多人还没有见过南方那位传奇大帅,也是很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