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火轮船吐着浓烟粗气沿长江顺流而下。
天气炎热,船舱里像个烤炉,穷人全窝在焖罐子里……倒腾货物的商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堆在过道里的包裹,乘警提着棍子走过来走过去,伺机向小贩们敲诈几个铜板。那些冥顽不化的老头儿打瞌睡时,藏在瓜皮帽里的“猪尾巴”不小心被抖落了出来,一旦惊醒,忙将小辫藏了回去。
在甲板上,江风清凉拂面,这里全是有钱的旅客。
一群身着新潮学生装的年轻男女挤在一处,无所忌讳地议论着眼下的时势。
锦衣如画的太太小姐们躲在遮阳伞下,或嗑着瓜子嘀咕着,或无聊地望着两岸向后方慢慢退去的青山。
不少戴礼帽穿长衫的男人,一看就是有点身份的,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有的则专注于手中的报纸或冯梦龙的《三言二拍》、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
这时候一个青年学生扬着《人民日报》嚷了起来:“你们看见没有,尹昌衡要进京了。”
便有人问:“川督尹昌衡吗?他不是西征西藏去了吗?我还在成都看过他誓师大会呢!”
那学生便道:“嗨,被袁世凯“十二道金牌”召回了!”
学生们争相议论起来。
有人说:“可能尹昌衡也跟湖北张振武一样,要到北京去当京官了。”
又有人道:“张振武才不明不白的死了,袁世凯是个奸诈之徒,尹昌衡到了北京,也没有好果子吃。”
邻座一位穿着长袍马褂闭目养神的老先生这时睁开眼来,瞥了一眼那群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担心地摇了摇头,继续闭目养神。
一位身材高大、着皂色苏缎长衫的年轻汉子走上甲板,两个挎盒子炮的士兵随侍在身边,戴着白色大檐帽的船长也哈着腰跟在后面。
一些乘客不时小心地向那个年轻汉子看去,猜测着他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年轻汉子屹立船头,凝视着两岸青山相对出。
那群高谈阔论的年轻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与他们同乘一列火车的人,正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西征军总司令、川边经略使兼川边都督、陆军上将尹昌衡!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唉,现在真不是到北京的时候啊!”尹昌衡心情沉重地自语着。
火轮巨大的噪音混杂这江涛,撞击着他的思绪……
“尹都督你不能走啊!”土司郎吉平措带领十三寨头人跪在都督府前,身后还跪着上千的藏族民众,哭声一片。
郎吉老泪纵横:“将军视民众如父母,民众视将军如恩人。今将军离边赴京,我等唯恐再也见不着将军了,乞求将军致电袁大总统,留下来吧!”
眼前情景使尹昌衡热泪横流,川边藏族父老如此信任和厚待于他,他岂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尹昌衡即与郎吉歃血为誓,言定此去北京,三月必返。尹昌衡是怀揣着藏区民众的拥戴和期盼离开打箭炉的……
船过三峡,尹昌衡准备到汉阳拜见副总统黎元洪,当然,主要还是想见见辛亥“传奇”名将李想。
李想的大名尹昌衡早有所闻,正是此人拉开了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序幕,光复阳夏、战北洋,战西北,所到之处战无不胜,鄂军善战,天下闻名。尹昌衡对此次的见面可是非常期待的。
黎副总统和李大帅对尹昌衡十分器重,挽留三日,游龟山蛇山,登黄鹤古楼。觥筹之间,谈今道古,感慨万端。
黎副总统叹道:“昔日赵尔丰经略川边,嗜杀成性,虽说藏边一时无事,然民怨沸腾,积弊甚多。硕权文韬武略,少有人比。西征平叛,德威兼并,藏区民众无不钦服。感佩之至,黎某是五体投地了!”
李想翻着白眼,受不了黎元洪这肥仔的虚伪。
尹昌衡则屡屡自谦,对黎元洪尊崇备至,却又叹息着问道:“黎公,有一事昌衡不甚明白。眼下川边及西藏正是多事之秋,袁大总统却非要召我进京不可,这倒是为何?”
黎元洪沉吟着看了李想一眼:“李帅怎么看?”
李想翻着白眼道:“谁都知道,袁世凯在英国人的“调解”下,是要谈判解决西藏问题。”
“这我也知道。”尹昌衡道。
黎元洪沉吟片刻,也叹道:“我想,袁大总统在谈判问题上,肯定是有他的顾虑的。要是都依了英国人,又有悖国人的感情和原则;要是不依英国人,那政府又将失去英国乃至众多友邦的承认和支持。袁大总统是进退两难哪!”
尹昌衡忍不住问:“黎公的意思,袁大总统是觉得昌衡在政府与英国人打交道中间碍手碍脚了?”
黎元洪当即道:“不会吧,袁大总统怎么会如此认为呢!”
李想看着尹昌衡,这小子太没政治情商,恨铁不成钢的气道:“你要是不犹豫不决,婆婆妈妈的,早日打下昌都,就没有什么碍手碍脚了。”
昌都是藏东的政治、经济中心,是进藏的咽喉要道。李想一下子点出征藏的重点,尹昌衡终于看到李想露出的锋芒。
“李帅是不知道啊,”尹昌衡叹道:“西藏地方当局将其总兵力的三分之二计七个代本全部和三个代本一部,以及土兵、僧兵等,共8000余人,分布于昌都周围及金沙江以西地区,企图阻止我军进藏。”
尹昌衡只带了三千兵西征。
“如能占领昌都,有可能促使西藏代表团主动谈判,求得和平解决,当然也有别种可能。”李想说道:“以打促和。”
李想说着,带着他们来到办公室,把林铁长组织人力新绘制的西藏地图摊开。
对于李想说“以打促和”,尹昌衡深表赞同。
“可惜,我却要去北京了。”尹昌衡抚摸着地图感慨道。
“不甘心吗?”李想问道。
“有些可惜了。”尹昌衡体会着十二道金牌招会临安的岳武穆当时的心境。
“我可以完成你不尽的心愿。”
“唔?”
“不过得给鄂军借个道!”
黎元洪眼皮哆嗦了一下,想到了一个词:假道灭虢。
尹昌衡沉吟良久,一拍掌道:“好!”
接下来尹昌衡热情的给李想讲他所了解到的有关西藏的情况,对进藏路线提出了意见。
尹昌衡指着地图说道:“经西康进西藏,通常走的路线有三条。这地图标的很详细,二十万分之一的西藏地图,我之前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飞机行拍的。”李想得意洋洋的说道。“西藏地理学家绘制的。”
其中也有死鬼小日本大谷探险队的功劳。不过这话,李想就在心里过了一下,没说出来。
“飞机?”尹昌衡满是羡慕,道:“一条是这里,对这里。由打箭炉经甘孜、德格、昌都、嘉黎至拉萨。此为赵尔丰进藏旧路,有驿站。但山多且陡险,昌都至嘉黎间有东西两大雪山,均在海拔五六千公尺以上,终年积雪,最难走。”
尹昌衡在地图上寻找:“另一条是这里,由昌都至恩达西北行,经类乌齐、德庆、萨尔松多、索克宗至黑河,再折向拉萨。
第三条在这里,是由甘孜至玉树西行,经布母拉,沿格尔吉河上行,至唐古拉、黑河,这一条路是高原的脊背。”
“我们也对着地图研究很久了,”李想说道,“可最终选择走哪条路,还需进一步研究。但无论走哪条路,均需以甘孜为补给站。”
尹昌衡点点头:“甘孜至打箭炉有旧路基,可以修复通过大军。”
“知道藏军的部署与特点吗?”李想问道。
尹昌衡沉思一下,道:“藏军原有10个团。上半年,英国怂恿达奶扩军并向其售给武器以对抗我军入藏,藏军扩编了6个新团,使总数增至16个团。其中5个团驻拉萨、日喀则、山南泽当和藏北地区;仅1个团配置在靠近藏边防线上的定日;却将金沙江一线和昌都地区靠近祖国处称为“边防”,将藏军主力近7个团并有力之“民兵”一部置于昌都地区;另有一个半团从前藏开赴昌都途中,但大部分士兵开小差逃跑,仅少部到达。昌都地区的藏军和“民兵”统归藏政府昌都总管指挥。藏政府驻山南、藏北、后藏、阿里等地区之总管均系四品官,唯独驻昌都这一“边防”地区之总管加强为三品官。辛亥以前昌都之总管为拉鲁,现在新由四品官提升为三品官的阿沛到达昌都上任。藏军和“民兵”在昌都地区的具体部署是:第10团位于江达至岗拖一线;第9团位于芒康、盐井;第3团之牟霞代本部500人和第6团一个炮兵连位于以生达为中心的西邓柯地区;第3团之噶炯代本部500人位于卡松渡;第7团位于恩来、类乌齐、甲桑卡等地;第4团位于丁青及以西之色扎;第8团及第2团之一个总管署警卫连位于昌都;“民兵”主力“硕达海松”部500人随第3团牟霞代本部行动;另有“民兵”2000余人分散置于盐井、门工、波密等地。藏军的部特点是:南轻北重,前轻后重,梯次配置,分区布防。藏军扼守隘口要道,企图依托金沙江、澜沧江及横断山脉之天险,阻止我军西进。”
李想拿着铅笔,迅速的在地图上标记。
……
当晚,宋缺送尹昌衡到驿馆。
到了驿馆,宋缺也不走,支支吾吾似有话说,尹昌衡便指着侍候在旁的马忠和张得奎说道:“他二人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永炎兄但说无妨。”
宋缺犹豫着说道:“其实,李大帅为尹堵的北京之行不无担心哪。”
尹昌衡颔首不语,等待宋缺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宋缺抽出两根烟,一根给尹昌衡,一根自己点上,叹道:“民国初立,风雨飘摇,民主共和,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尹督久戍边陲,对有些事可能不甚透晓。就说袁大总统其人吧,经营北洋多年,拥兵恃强,于保皇与维新、民主共和与君主立宪间,心机用尽,左右逢源。此君心甚高远,喜怒难度,平常之人很难猜透他的心思的。尹督,今乃多事之秋,对袁大总统,你我在下面做事的人,还是多长几个心眼为好。”
宋缺说到这里便打住了。
尹昌衡忙道:“宋将军所言极是,还望仁兄明示。”
宋缺想了想又道:“尹督是难得的将帅之才,然而尹督秉性刚直,我担心的是……”说到这里又迟疑起来。
尹昌衡即道:“昌衡是个直性子,永炎兄何须嗫嗫嚅嚅,你就直说好了。”
于是宋缺说道:“我担心的是,尹督秉性刚直,此番进京,稍有不慎,难免祸及自身。张振武的殷鉴不远啊。”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尹督,我这些话,也是李大帅的意思。李大帅一番好意,尹督切莫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