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年代

95妄举

李想躺在大车上,不知走了很长时间。这个时代的道路不是一般的崎岖,猛烈地摇晃常常把他惊醒。

面对袁世凯赤果果的威胁,南京做出的让步,即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袁世凯的目的已经达到,李想可以肯定北洋军不日将要在襄阳撤军,如果战争继续,除了临近中国领土的俄国和日本会开心极了之外,没有一个列强会喜欢,作为列强代言人的袁世凯一定会服从列强的意志——停战。李想预感着襄阳不会再有大战,也就卷包袱回汉口去。

李想躺不住,闲得难受就翻阅起一堆报纸来。

所有报纸的头版是,袁世凯的就职誓词。孙中山循临时参议院之请,将袁世凯就任大总统誓词代为公布,通电全国:

其文曰:民国建设造端,百凡待治,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蕲达国家于安全强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凡兹志愿,率履勿渝!俟召集国会,选定第一期大总统,世凯即行解职。谨掬诚悃,誓告同胞。大中华民国元年三月初八日,袁世凯。

这篇具有历史性的总统宣誓文,是叶恭绰的手笔,而由梁士诒加以润色。

李想当看到袁世凯发表情文并茂的告各军书时,已经可以十成把握襄阳打不起来。

“本大总统自小站创练陆军以来,先后统兵近廿年,凡所以遇待我军人者,无不以诚悃相孚,恩义相结,有功必赏,有劳必录,有过必教,有罪必惩,秉大公之心,行至信之法,如家人肉骨之相爱,如师长子弟之相规,其在本部下由士卒擢升统将者,颇不乏人,而各将士等相从多年,亦皆听我指挥,遵我约束。且不独我陆军为然,即我巡防各军亦莫不同隶范围,共遵号令,是以同胞之中咸重气谊,薄海之内蔚起声名。至于武卫左军创始于宋忠勤,饱经战阵,懋著勤劳,迄今五十余年,人皆推为劲旅。此皆无俟本大总统之赘言,亦我各军同人所自喻而并堪其喻者也。近数年来本大总统养疴家园,无志问世,四方多难,迫我出山,督师于饷械两绌之秋,受任于国事阽危之日,焦思劳虑,心竭力逋,察大势之所趋,顺舆情之所向,始终希望惟以国利民福为依归。幸得共和确定,众志翕然,南北东西各省,满蒙回藏各族,文电交驰,佥以大总统之任相属。孙大总统复荐以自代,参议院正式选举,全院一致均以大总统相推,南来欢迎各使亦并无坚持南行之意。统一政府行将成立,自维德薄曷足堪此,第念艰巨投遗,勉担义务。值此民国初建,缔构方新,如我军界同人齐力一心,竭诚赞佐,从此太平可致,郅治可臻,非但鄙人受其光荣,实我国民蒙其乐利,前途幸福,自必与我军人共之。倘其乐祸幸灾,意存破坏,不识大体,徒怀自私自利之心,误听浮言,甘为病国害民之举,则是作全国之公敌,为人群之败类,非但负本大总统十数年教育之苦心,抑且辜负举国四万万同胞之厚望。中外交诟,天下不齿,于尔军人又何利焉?万一因暴dong而酿成交涉,因内乱而召致外衅,大局瓦裂,土宇瓜分,目前则战血横飞,有化为沙虫之惨,顾后则神明胄裔,有作人牛马之悲,尔军人纵不为一身计,独不为子孙计耶?总之军人者亦国民之一分子也,入伍则为兵,离伍是为民,兵与民本属一体;民出饷以养兵,兵食饷以维民,兵与民更同休戚,故爱民保民乃军人惟一天职。至于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又凡为军人者之第一要义,古今中外莫不同之,能不失军人之资格,方能不失军人之荣誉。本大总统用是谆切相告,泣涕陈言,愿我军人共体斯意,共明斯理,此劝彼勉,念兹在兹,勖哉三思,怀之毋忽!”

不过,李想看到许多敢说敢讲的文章,北京兵变后许多报纸的评论都很激烈,对袁世凯的批评也毫不留情。

有报纸说:“吾阅袁总统布告各军,谓本总统自小站练兵,先后近廿年,待军诚悃相孚,恩义相结等语,吾不禁代总统忧,以总统待彼如是之厚,无端而有此变,待军不及总统者将何如?或曰是之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变兵为总统亲信之兵,惟不识当其大焚之抢之时,其心目中尚有总统在否?总统布告北京市民,有欲竭区区之愚为同胞谋幸福之语。吾思之,吾总统若仅区区之愚诚有不足,无怪乎而猝遭兵变也,尚望吾总统扩而大之。总统布告各军文有云:有功必赏,有劳必录,有过必教,有罪必惩,吾阅斯言乃大疑惑,此次已变之兵为有功乎?有劳乎?有过乎?有罪乎?赏之耶?录之耶?教之耶?惩之耶?总统能无负此言否?”

“谁为祸首?――共和成立,总统举定,专使到京,正在一团高兴之时,忽然保卫大总统之第三镇兵变起萧墙,祸生咫尺,土匪忽乘间窃发,京城内外落花流水,噫嘻吁奇乎怪哉,人人所不及料也。岂只人人不及料,即袁大总统及军官等亦不及料。然人人之不及料,理也,袁大总统及军官等之不及料,非理也。何则?知兵莫如将,知将又莫如总统也。”

“恭颂袁总统――近日以来,共和定矣!总统举矣!南方革命军所推戴者惟我公,北方人民所推戴者,亦惟我公,皇族所推戴者,亦惟我公,全国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种族无南北,心中所期望者,口中所恭维者,胥为我公,且皆信我公能镇抚军心,我公自兹以后,当有以副天下之望矣,当有以慰天下之心矣,吾北方人民之生命财产皆托付予我公之手矣。无何而贺电至,无何而贺表呈,无何而专使来,无何而军队变……今虽如此,吾总统必有以善其后矣。初一日虽有抢jie,初二日竟能寂然无事,是吾总统善后之力也。绅商各家虽被抢掠,而外交团及大内及总统府乃能寂然无事,是吾总统平日之教养之功也。什物虽被抢掠,人民生命乃竟无伤,是吾总统平日之训练之效也。小疵不掩大醇,吾总统可告无罪于天下矣。尔绅商当有以谅之。”

像这类文章很多,足以想见此时的舆论并不畏惧权势和军阀。也可以看出推翻清廷缔造民国的这段时期,写文章的人勇气可嘉。

……

报纸读得厌烦了,李想想起这个时候,北京应该正在举行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的就职典礼。

北京城街面上的尸体都被运走了,这个城市在经历这场动乱之后显得异常平静。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的就职典礼在下午两点的时候于石大人胡同前清外交部公署礼堂举行。在京旧官僚,满清贵族,都跄跄济济,排班谒贺。东郊民巷外交使团第一人朱尔典亦亲至观礼。蔡专使及汪、宋二员,也不得不随班就列。

鸣炮奏乐,众口欢呼,无容琐述。

礼成后,赞礼官宣布就职仪式开始。

袁世凯入场,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主席台,他体态臃肿且有病容。他身穿元帅服,但领口松开,肥胖的脖子耷拉在领口上,帽子偏大,或许这一身不合身的服装使他神态和表情有些不自然。

这时候有人呈上一份大号字体的文件,袁世凯拿着的时候或许兴奋过头,带着点点紧张的颤音宣读就职誓言:“民国建设造端,百凡待治,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达国家于安全完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凡此志愿,率履勿渝。俟召集国会,选定第一期大总统,世凯即行辞职,谨掬诚悃,誓告同胞!”

宣誓完毕,袁世凯将文件交给趋步上前的英文秘书蔡廷干。

军乐队演奏新国歌。

蔡元培代表参议院接受誓文并代表孙中山致祝词。

袁世凯致答谢辞,措辞非常谦逊:“世凯衰朽,不能胜总统之任,猥承孙大总统推荐,五大族推戴,重以参议院公举,固辞不获,勉承斯乏。愿竭心力,为五大民族造幸福,使中华民国成强大之国家。”

人们排队经过袁世凯面前,对他弯腰致敬。第一批过来的是两个喇嘛,他们先后给袁世凯献上白色和蓝色的哈达,紧跟着的是两名蒙古亲王,他们呈上用丝绸包着的袁大头画像。

会场秩序井然。不再有磕头之礼。袁世凯与所有代表一个个拉拉手。也没有人穿清朝的“禽兽”官服。

礼毕,袁世凯忍不住对他的亲信们得意地说道:“吾生五十三年,今日为妄举。”说罢情不自禁地狂笑不已。

蔡元培在袁世凯在北京就职大总统以后南返。启程前,迎袁专使特发表《布告全国文》一篇,措辞委婉而严峻,毫不留情的把袁世凯种种私心完全揭露,且对北上迎袁所发生的一切,作了一个历史的交代。

蔡元培的《布告全国文》如下:

“培等为欢迎大总统而来,备承京津诸同胞之欢迎,感谢无已。南行在即,不及一一与诸君话别,谨撮培等近日经过之历史以告诸君,讬于临别赠言之义。

(一)欢迎新大总统袁公之理由:……袁公当莅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为法理上不可破之条件。盖以立法行政之机关,与被选大总统个人较,机关为主体,个人为宾体,故以个人就机关则可,而以机关就个人则大不可。且当专制共和过渡时代,当事者苟轻违法理,有以个人凌躐机关之行动,则为专制时代朕即国家之嫌疑,而足以激起热心共和者之反对。故袁公之就职于南京,准之理论,按之时局,实为神圣不可侵犯之条件,而培等欢迎之目的,专属于是;与其他建都问题及临时政府地点问题,均了无关系者也。

(二)袁公之决心:培等廿五日到北京即见袁公,廿六日又为谈话会,袁公始终无不能南行之语。……

(三)京津之舆论:……大抵于袁公南行就职之举甚为轻视。……所谓袁公不可离京之理由……惟北方人心未定之一义,然袁公之威望与其旧部将士之忠义,当清摄政王解职清帝退位至危逼之时期,尚能镇摄全京,不丧匕鬯。至于今日复何疑忧?且袁公万能,为北方商民所认,苟袁公内断于心,定期南下,则其所为布置者,必有足以安定京津之人心而无庸过虑。……

(四)二月廿九日兵变以后之情形:……然自有此变,而军队之调整,外交之应付,种种困难,急待整理;袁公一日万机,势难暂置,于是不得不与南京政府协商一变通之办法。

(五)变通之办法:总统就职于政府,为神圣不可侵犯之条件;临时统一政府之组织,不可旦夕缓也;而袁公际此时会,万不能即日南行,则又事实不可破也。……于是孙公提议参议院,经参议院议决者,为袁公以电宣誓,而即在北京就职,其办法六条如麻电。由此袁公不必南行,而受职之式不违法理,临时统一政府又可以速立,对于今日时局,诚可谓一举而备三善者矣。

(六)培等现时之目的及未来之希望:培等此行为欢迎袁公赴南京就职也。袁公未就职,不能组织统一政府;袁公不按法就职而苟焉组织政府,是谓形式之统一,而非精神之统一,是故欢迎袁公,我等直接之目的也;谋全国精神上之统一,我等间接之目的也。今也……袁公之尊重法理,孙公之大公无我,参议院诸公主持大局而破成见,是代表大多数国民,既昭扬于天下……于是培等直接目的之不达,虽不敢轻告无罪,而间接目的所谓全国精神上统一者,既以全国同胞心理之孚感而毕达,而培等亦得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北风呼呼地吹着,天上还零星飘着小雪。

段祺瑞召集临时会议,北洋军第一军各部将领一共二十余人在会议室坐了两排。段祺瑞一到,徐树铮下口令全体起立,气氛甚是严肃。

段祺瑞穿着将服大呢,戴着白手套,军靴踩得地板咚咚响,走到会议室中间威严地环视全场将领后说道:“宫保今日宣誓就职大总统了,你们都知道了吧?”

“难道我们要撤退了吗?”李纯无比憋屈的说道。他愤而起立,转身来到作战地图前,拿起钢棍边指划边讲解:“我们已经成功锲入樊城,或许不要多久,我们就能夺取樊城,进而打下襄阳。这个时候撤退,我们之前的牺牲算什么?”

对李纯的意见,徐树铮当即表示反对:“此次作战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即以达到,就不要再奢求了。我们虽然已经锲入樊城,可却陷入巷战的泥潭,损伤巨大,可是战果没有扩大,樊城还在革军手里,革军的援军正源源不断的开过来,战局越来越不利于我们。所以这时候撤退,才是明智的决定。”

这正是段祺瑞的意图,虽然很无奈。他不想和李疯子军在襄阳纠缠太久,他本来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偷袭不成,没什么可惜。另外,他也不想和李疯子硬拼,前次的失败经验告诉他,这不是明智的选择。现在,自己保存实力好向袁世凯邀功。李纯要与李疯子的襄阳决一死战,这既会损失部队又会忤逆袁世凯的意志,不符合段祺瑞的作战意图。

但李纯仍然从此次军事行动出发,坚持说军事行动的目的一是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二是占领战略要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此次军事行动不把襄阳打下来,不把李疯子消灭干净,放过已经打开一道口子的襄阳,这等于是放虎归山!

李纯越说越激动,与徐树铮争执不下,此时,也有不少将领发言支持李纯。被李想赶出湖北,他们都憋着一口气,想在襄阳报那一箭之仇。

眼看主战意见占据上风,段祺瑞急了。如果按照这些蠢才的意见,如果最后战败,他在北洋从龙第一人的地位肯定会受到影响。于是在会场讨论正热烈的时候,起身大吼:“不要吵了,就按又铮意见执行。现在散会,各就各位做好撤退准备!”

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李纯更是觉得段祺瑞把自己当作一个十足的傻瓜玩了一把。但这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