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对手下大将林铁长主持的西征并不怎么关心,或许说是对鄂州革命军的能力非常放心,所以他更关心的还是南京局势每时每刻微妙的变化。
袁世凯正加紧在革命阵营中做分化工作,以求孤立孙中山的南京政府。指使在徐州的张勋的部队向南发动进攻以威胁南京,便是其动作之一。但张勋的进攻不但没有收效,而且在北伐军的反攻之下,被迫放弃徐州,退到了济南。民军声焰愈张。
张勋的迅速败退,也使袁世凯看清楚了,用战争解决问题是对革命阵营有利的。因此,袁世凯还是暗自采用战场以外的方法来对付南京政府成立后的局势。
虽然他使唐绍仪和伍廷芳的会议停止下来,但他并不放弃停战议和的旗帜。他自己出面同伍廷芳通过电报继续进行谈判。袁世凯和伍廷芳的来往的公开电报中虽然还在谈召开国民会议的问题,但这不过是迷惑人心的烟幕,其实这时谁都不准备召开这样的会议了。杨度在幕后运动之外,实质性的谈判,他们是经过密电来进行的。继续留在上海的唐绍仪也和伍廷芳秘密联系。他们之间谈判的实质问题就是:在什么条件下结束清皇朝,同时取消南京政府,使一切权力都归于袁世凯。同这种谈判相配合,袁世凯的后台列强和他在革命阵营中的朋友们一致动员了起来,从各方面造成南京政府的困难,迫使它只能走到袁世凯所设计的圈套里去。
唐绍仪为此深为焦虑,杨度又不见了踪影,成天的往惜阴堂跑也无看不清局势,很想有人到南京去看看民党的真实情况,就与冯耿光和章宗祥私下谈起:“你二位最好能到南京去看看,相机对他们解说解说。”
唐绍仪认为冯耿光和孙中山、胡汉民本有渊源,并有乡谊,冯耿光又熟悉北方的军事情形,章宗祥则是懂法律的,共同走一趟很有道理。
其实冯耿光与孙中山、胡汉民并无深交,又非同盟会会员,只是在留学日本时期孙中山到东京宣传革命的时候,他们欢迎过他,以后仅有数面之雅。这在当时是一种风潮,留学日本的学生都去了,也是非常平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冯耿光和章宗祥听完之后,对此事立刻表现的有些踌躇,心里暗想:“认为你们专命的信使都折冲不了的问题,我们去又当如何?”
唐绍仪也看出来了,微笑道:“二位此去,确实有些好处。不仅要向他们解说,也要知道他们些确实的情况和表示,所以还须劳驾。”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唐绍仪自作主张的替袁世凯给他们许了不少好处,他们就答应了。
冯耿光思付道:“我们南京方面人地生疏,若贸然前往,恐有未妥。”
唐绍仪微笑道:“汪兆铭曾经表示愿为写信。”
这时候冯耿光和章宗祥才恍然大悟,感情他早就计划好了。
此时铁路交通的秩序尚未恢复正常,唐绍仪即请沪军都督府为他们洽办专车,但沪宁刚才通车没有几时,每天不过一个车头来往开驶,所谓专车实则是一个车头挂个三等车厢,车厢既不整洁,站上也很凌乱,一切行车手续也不完备,沿途大小各站连个打旗的铁路员工也没有。
他们拿着汪兆铭的介绍信,连夜登上去南京的列车。
车行大约有十来个钟头,天蒙蒙亮才到了南京。下车后,临时总统府派车接他们。
曙光初现,南京街上,沿路见到些南军军队踏着步晒早晨的太阳,军械、服装简陋不全。隆冬天气,大部分都穿着单衣,有的穿着毛织面红里子的“一口钟”,看得出是临时在市上买来的,也不过三元钱一件,单薄得很。所以革命军士兵们瑟缩伛身,显不出一点威武,与李疯子在上海租界横冲直撞的那些装备精良的百战威武之师不可同日而语。
冯耿光和章宗祥在太平天国的天王府里,在那个具有一段史话的石舫,见了孙中山。
“欢迎,欢迎。”孙中山笑呵呵的上前和他们拉拉手。
简单寒暄之后,才知胡汉民是秘书长,冯耿光与胡汉民本来熟识的,招待起来就更加殷勤了。
一行人走到西客厅里的大总统办公厅,也就是端午桥在两江总督任内的宝华庵。
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放着一面大长方办公桌,孙中山和胡汉民各坐一面,东西对坐办公,一切设施都很简单朴素。
孙中山、胡汉民和他们谈了约一个钟头,多是闲谈扯蛋,初未涉及优待满蒙条件一事。
“不知不觉已经谈到十一点多钟,咱们吃完在继续谈,怎么样?”孙中山很诚恳地留他们吃饭。
在大办公桌的旁边一个小方台上,四人四面就座,菜饭是地道的广东家乡味,香肠、咸鱼等寥寥四菜一汤。
饭后孙中山就对他们说道:“我一会去检阅海军,我们一齐去好不好?”
“荣幸至极!”冯耿光和章宗祥正想深入了解南军虚实,就一口答应了。
孙中山原穿休闲长袍,说着就进去换了一套中山装。冯耿光和章宗祥两个人是穿着灰鼠皮袍,一身非常满遗的打扮。
孙中山热情的拉着他们的手一起走,走到总统府正门处,看到前面有一位体格魁梧、身穿军服的人,同一位体格瘦小,身穿立领真皮军装的人,连袂登门。冯耿光和章宗祥一见即知是黄克强大元帅和李疯子大帅。
孙中山为他们介绍。
李想看冯耿光和章宗祥时,眼中神光闪过,他已经明白这些人到这里的目的,也不多话,只是淡淡一笑的和他们打招呼,既不冷淡也不热情。
冯耿光在与李想行洋人的拉手礼时,感觉他手掌宽厚稳定,似乎蕴藏无限的力量。这时候才发现李想一点也不瘦小,体格匀称,极富力量感,只是因为站在魁梧的黄兴身边他们才有这样的错觉。同时李想望向他们的眼神锐利非常,竟然使他们遍体生寒。为此,冯耿光和章宗祥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同样的答案,这种感觉他们只是在面对袁世凯时才有过。关键是,这个李想还是这样的年轻,竟然已经这么的可怕,岂是池中物?早就风传,北伐由他在幕后一手凑成。现在看来,真正与袁世凯争天下的,就是这只小小金鳞不会错。
冯耿光和章宗祥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被孙中山拉着乘上一部双马轿车。听说是去检阅海军,李想和黄兴二话不说,骑上马追随在后面。
南京的路很坏,车马行动时车身颠簸,尘土飞扬,很不舒服。他们到是羡慕起骑马奔行的李想和黄兴了。车行半个小时,到了下关,五个人一齐登上了一只海军江舰。
此时,满江大小军舰满挂着各国小国旗,从老英国府的日不落米字旗,到小日本胭脂膏药旗,东西列强的旗帜应有尽有,日本人管着叫“满舰饰”,中国人管着叫“万舰鬼踪”。
孙中山到舰上仔细地查看大炮装备等等,好象他对军舰是有些阅历的。他和官员、士兵说话都很温和亲密,很有大将风度,官兵对他也很敬爱。他一连看了两条船,都很留意。
李想呆立船头,冰冷的河风迎脸刮来,吹得他衣角不安的甩动。
汤约宛的叔叔,海军次长汤乡茗来到他旁,望往前方下沉的一轮红日,悠然道:“南京还是容不下我大哥。不过,我看南京前途堪忧,海军军费到今天还看不到一个铜子,这样没有前途的临时政府不留也罢。”
这一年,汤芗铭二十六岁,不比李想大多少。他和李想一样的中等身材,清瘦文弱,衣着整洁,头发油光可鉴,梳理得一丝不苟。因此,他更像是个多愁善感的书生,这可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识人识面不识心”。汤芗铭的胆气、精明、果决和野心,完全藏在这幅白面书生像的背后。这位白面书生,将在辛亥革命海军起义这出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戏中扮演准主角儿,在辛亥革命、袁氏称帝、军阀混战乃至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都有自己的表演,并在中国混乱政坛的沉浮中留下了千古骂名。总其一生,人们说汤芗铭政欲太盛。所谓政欲,就是政治上的欲望和野心。
汤乡茗所有应时而动的果断,翻云覆雨的诡谲,不计毁誉的权变,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狠辣,都源之于此。而时代,常常属于这样的风云人物。
假设他在辛亥年的伟大革命结束后就谢幕而去,他将被人当做革命志士来纪念;如果他死于这出大戏的某个情节,他甚至可能成为史书上的一位少年英雄;而他今天碰上了李想,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李想收起思绪,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汤家两兄弟的品行还真不怎么样,但是他们影响力很大,值得拉拢,遂说道:“听说他在上海组建一个共和建设讨论会,不参与政权,专以指导国民为务。不知道愿不愿意也去武汉指导一下鄂州政府?”
汤乡茗想起海容舰上的第一次会面,现在的局势已经完全反转过来了,现在是李想反过来要吞下他们兄弟俩。只是,他大哥汤化龙已经被赶出南京,而他也因为在巴黎割孙中山皮包同盟会内部指责他的声浪很大,虽然孙中山现在不在意,但难保以后不是。他大哥汤化龙随黄兴离开武昌,鞍前马后,也算是鞠躬尽瘁了,也因此得罪了武昌集团,现在武昌集团借由头生事,立刻就被当弃子丢开了不是。今日的汤家兄弟已经不同往日,身上有臭名,很多人都不愿往他们身上靠。
所以李想一说完,汤乡茗就笑了,道:“我想我大哥听了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顿了顿思量道:“听说你买下了江南造船厂?以后是造民用商船还是造军舰?”
“全都造!”李想大手一挥道。“而且必须尽快自主研发制造出新式无畏级重型装甲战列舰。”
李想也不是满嘴放大炮,他知道江南造船厂在民初曾制造万吨商船,被载入历史,所以证明民初的中国有这个造船基础技术。
此时,正是世界海军疯狂发展的时代。英国为了巩固海盗祖宗建立起来的老殖民体系,由首相哈弥尔顿抛出了一个“两强标准”,即:“英国海军必须保持足以与两个敌国的联合舰队作战的实力。”其海军军费成倍地增加,拥有战列舰60多艘,巡洋舰多达145艘,并开始制造新式重型装甲战列舰“无畏舰”。德国是英国在欧洲的主要竞争者,一直想取代英国的海上霸权,在这场事关国运兴衰的海上军备竞赛中步步紧逼英国。在英国开始建造“无畏舰”后的第二年,德国国会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今后建造的一切军舰必须是“无畏”级的。这个被李想崇拜的“无畏舰”说出来真是吓人:它的排水量达2.2万吨,舰长160多米,宽25米,吃水8米多,航速21节,装备305毫米舰炮10门,76毫米舰炮27门,457毫米鱼雷发射管5具,炮台和指挥塔的装甲达279毫米厚。与此同时,在美国,《海权论》的作者马汉的信徒们占据了美国海军委员会的绝大部分席位,他们强调“要有一支始终集中的强大的战列舰力量”。辛亥时期,美国的战列舰“特拉华”号和“北达科他”号,标准排水量都已超过了2万吨,而拟议建造中的新式战列舰,设计吨位甚至达到了3.2万吨。至于大清国的东邻日本,在取得了日俄战争的胜利后,更是把海军的发展视为皇国生命线。日本海军计划推出以“八八舰队”为主体的“大海军发展计划”,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的主要内容是:“根据帝国国防方针,海军为使主要假想敌国在远东不敢发动战争,平时必须拥有一支最精锐的舰队,而且至少要有以下兵力:2万吨级战列舰八艘,1.8万吨级装甲巡洋舰八艘……”
汤乡茗双目立时亮起来,中国海军从甲午海战的失败,在这段灰暗的日子里,每一个海军人都没有忘记恢复海军。但满清国势日渐孱弱、政治日渐朽坏,海军的复兴依旧遥遥无期,他依旧坚忍地苦苦等待。当年舰队的中高级军官菁华殆尽,幸存的北洋海军军人,有的心灰意冷,绝口不谈往事;有的寄食豪门,聊以为生;有的身残气馁,做了天津卫某个小杂货店沉默寡言的掌柜;有的遁迹上海滩,靠教洋文打发黯淡无光的日子;有的渐渐成为腐朽王朝的批判者和改良者;有的则干脆同流合污,在肮脏的官场上投机浮沉……难道中国海军强国的梦,就要寄托在这个小子身上?
李想再次收回思绪,继续说道:“另外,我要把浦东那片荒地买下,建立新华海军学校。你能不能把萨镇冰请来,担任校长?资金方面,我绝不吝啬。”
“这个没问题!只要有钱,什么办不了?”汤乡茗为李想的气魄和远见生出一丝钦佩,突然想到一点有趣的事情,也就说了出来。“新华海军学校不开在武汉而开在上海,高明啊!海军学校招个几万学生兵,再驻守几万保安卫队,上海一旦有什么战争,你这个海军学校可是会发挥大效应。”
“不错。”李想得意的点点头。蒋光头校长仅凭借黄埔学生军就在广州卖弄风云雷电,未来,他的新华海军学校当然也可以。
汤乡茗考虑一下说道:“这样吧,我想办法把前清长江舰队的楚豫、楚泰、楚观、楚谦、楚同、楚有、江元、江亨、江利、江贞等舰,全部划归给你。”
李想笑笑,终于听到一句实在话。
在军舰的另一头,冯耿光没想到孙中山会对他说:“果真和议破裂,我就要督师北伐,你可以和我一同前去吗?”
孙中山的问题突如其来,冯耿光只好唯唯诺诺。
孙中山又说道:“你在军务里多年了,北方军情总很清楚了,可以谈谈吗?”
冯耿光当时对北洋军情是知道的,出京以前他为了熟悉情况,曾就北方军事情况自己画了一个地图,一个月来他在代表办公处对北方调拨军队的情况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所以冯耿光就先把过去北洋的军情和袁世凯在南军起义以后把大军聚集在各铁路和河、淮前线预防民军北伐的情况都约略说了一说。
冯耿光随着心里就想:“你们南军隆冬天气单衣赤足,连棉大衣都没有,外面罩个空心‘一口钟’,北方天气不比南方,你要大批渡过黄河长途北伐,谈何容易。若真坚持硬做,势必困难重重,心劳日拙。况且以大炮而论,北军最多,南军很少。你们就算有些零星的重火器,用时常出毛病,配备的零件七拼八凑,怎能应急?所以就实力而论,南军远不如北军强。而袁又是个成竹在胸的人,事情未发作前,早已把各方的劲旅抽调布防,准备万一的时候打一阵硬仗。如果和议破裂,兵连阵接,胜败谁属固难预料,然北强而南弱,一经接触,我料初胜必属北军,则南军内部的变化不可不虑。如是则究竟欲和欲战,我看您应当深思熟虑,而后决定之。”
冯耿光一面想,一面竟然把自己所想的话直对孙中山先生说出,最后并表示道:“我希望和议成功,一致推翻清室免得夜长梦多,对共和前途、国家前途皆非福幸。”
冯耿光劝孙中山极力促成和议,万勿诉之兵戈。孙中山先生听完之后连连点头,颇象同意的样子。这样,冯耿光既不便深说,也未便深问了。
夕阳徐徐落下,一行人回到大总统府后分手,冯耿光就回了栈房。
晚上胡汉民一个人偷偷摸摸来找冯耿光谈天,一直谈到深夜,因冯耿光与胡汉民是从小认识的发小,胡汉民比冯耿光大几岁。特别是在密室之中不怕外传,谈起来就没什么顾忌,冯耿光就问胡汉民到底优待满蒙条件的事怎样。
胡汉民满脸潮红的道:“我和孙先生对国内情形与袁世凯个人的情形实在不够熟悉,所以对袁很有意见。目前孙先生象已有些理解。”他喝了一口小酒,并说:“我看这事已经差不多了,没有多大问题,不久问题可能会解决的,等你们回上海以后也许就解决了。和议是可以成功的。”
冯耿光不解的问道:“什么道理呢?北伐已经打响,而且初战告捷,为什么不继续北伐?”
还有那个叫嚣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李疯子怎么办,他没敢问出来。
“临时政府由于严重财政困难,向外举债则又因政府尚未被外国承认而无法进行,发行的公债由于发行区域仅限于民军势力所及之地,债票又分各省都督预先领出,除拨军饷外,多以贱价出售,但认购者寥寥,政府直接募入之款也多为南洋爱国华侨购买,自然少的可怜。因而李想向孙先生提出以南京之实业以为抵当给华商,以应中央政府目前之急需,也只是杯水车薪。军费供给不上,北伐也进行不下去了。”胡汉民连连冷笑,“而且,大家都知道这是袁世凯利用这个题目与南方为难,所以我们不要因此弄成疆局,反正孙先生又不愿意做大总统。我看你们多住两天吧?”
冯耿光与胡汉民相与一笑,终于了解:“如此说来,此事在民党中大部分是同意北方所提的条件,只有少数新进民党的人有些意见,也有坚持反对意见的。”
胡汉民点点头,这个“少数新进民党的人”,所指当然就是大革命之前名不见经传的辛亥暴发户李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