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三人来到一处客栈,便在那中年人的带领之下走了进去。
这一下,张易之倒是略略放心了一些。客栈这种公众场合人多眼杂,此时又是光天白日,不论从时间还是地点上来说,都不是行凶的好时机。
还没有跨入那客栈的大门,一个小二见了中年人,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问好,道:“客官,您回来了!”言语间,竟是颇为尊敬。看起来,这中年人不但是这客栈的住户,而且早就显示出过高超的经济实力,否则也不可能赢得这般尊敬。
中年人只是略略点头为礼,便领着张易之和小月上了楼。
来到二楼,张易之顿时感觉这里的气氛有些肃穆。这里的走廊之上,有几个人,或呆立,或缓行,甚至有一个正坐在那栏杆之上,还翘着个二郎腿,无所事事地到处张望,让人见了不能不把心提到嗓子眼上,生怕他一不小心会从栏杆之上摔下去。
从这几个人的动作来看,各自都有一身颇为不俗的武艺,至少其中任何一个比起张易之自己来,都要强上不少。至少,张易之自己就没有信心像以那样的姿势坐在栏杆之上,却还能保持那样的轻松。
张易之却一眼看出,这几个貌似无所事事的人,那轻松的神情里,无不含着无比的专注。他们的目光看似散漫,却总在一间房的周围不住地打转。看起来,那间房便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了。
看似无意间,几个人次第和刚刚走上来的中年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中年人那原本有点严肃的脸色顿时轻松了不少。他径直领着张易之来到那几个人关注的那间房门口站定。
刚到门边,房里的说话之声便传了出来。
“嗯!”一个有些苍老,却精神饱满的声音说道:“你这双目晦暗不明,遇寒则泪出,看似其疾在眼,实则是肝痹有损所致——哦,对不起,对不起,老朽了,又忘记了你并不懂医,和你说这些病理也没有用。那好,我给你开个方子。”
过不多久,就听另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如此,多谢明公了!”
先前那苍老的声音立即响起:“不必客气。不过,你要注意了,这方子里的大黄,乃是极寒之药,虽有祛瘀、解毒之效,却也易伤胃气。这药你用过两服之后,若是脾胃有不适之感,就该立即把这方子里的大黄去掉,改用栀子仁,同样的五两的用量,虽然效果要缓慢一些,一样能徐徐祛除病根,你明白了吗?”
中年男子的声音道:“明公说得如此细致,若是小人还误了事,那也是小人自己该当的,和明公无涉。这里是小人的一点点——”
“呵呵!”那苍老的声音里掩不住酣畅的笑意:“老夫曾经说过,以技艺谋生,乃是正途。不过,老夫并不是一个医师,也不靠这个为生。所以,还是先前那句话,诊金不可不收,也不可多收,一文便可。这些你都拿回去,我只收我应收的一文!”
张易之在外面听得大奇,心想这个老家伙倒是有趣。一般的医师赚钱,自然是多多益善,不会嫌钱多。有少数人本身衣食无忧,又本着悬壶济世的高尚情操或者是怀着沽名钓誉的心思来行医,对于病人多半是分文不取。这老家伙倒好,他是既嫌钱多,又不免费,每次收一文,也仅仅是收一文。
要知道,在如今这个医学并不发达,医师极少的年代,诊金往往都是很高的,不少人有病的时候宁可忍着,也不愿去寻医,只有到了非看医师不可的时候,才会去找医师。这一文钱,作为诊金而言,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如此,便多谢明公了!”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讪讪的:“还没有请教明公如何称呼——”
“老夫只是一个路过的,称呼什么的,都不重要,若是没有其他事,你请便,外边还有其他病人等着呢!”
张易之听了,简直有种要对着那“老夫”跪倒膜拜的冲动。做好事不留名,这可是现世的活雷锋啊。而且,这老家伙的性格也不错,直率得令人想不欣赏都难。人家不过是想对你表示一下谢意嘛,又不是觊觎你的菊花,何必拒人于千里?
果然,中年男子的声音越发尴尬了:“那,小人便告辞,告辞——”
话音未落,张易之就看见一个一个身着白色短褐的男子有些仓惶地从房里走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习惯,那人不论见了谁,总是点头哈腰,便这样点着头,消失在楼梯口。
“下一个!”里面那老家伙的声音再次传来。很显然,房内的老头子有些漫不经心,并没有注意到门外候着的几个人并不是他的病人。
“相公!”闻声,领着张易之和小月过来的中年男子向前一步,说道:“是我!”
张易之一听“相公”二字,心下一凛。要知道,若非宰相,是不能称相公的。换句话说,屋内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位宰相。
“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叫我相公了,我已经不在朝中,也不是当朝宰相了。你这个称呼在这里无人听见还好,若是到了神都让人听见,岂不是徒惹是非!”那老人话里内容是指责,语气却十分温和,有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是,是,相——额,老爷,客人已经来了!”
“哦!”老人站起身,迎了出来,向站在外面的张易之和小月道:“两位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坐一下吧!”
张易之看了这个老人家一眼,点头入内。
老人家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高寿了,他看起来精神却颇为矍铄,而他那花白的胡子并没有凸显出他的苍老,只是眉宇间似乎流淌着一种淡淡的愁绪,让人感觉他心中似乎藏着莫大的心事。
那中年人也不待老人说话,便悄悄退出了房间,顺便把房门关上。
张易之和小月并排地坐了下来,看着这位老人,等着他率先开口。
老人也坐下来,却不望向张易之,反倒是转向小月,道:“小月,是不是?本来老夫只是请张郎说点事而已,想不到你也跟来了。”
小月也是冰雪聪明,对于对于一口道破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显出十分的惊讶,倒是有些忸怩局促起来,红着脸说道:“既然老太公有什么隐私不愿小月听见,小月出去便是。”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没有挪动一下。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不必,不必!”这一笑起来,那眉宇间的隐藏着的忧虑顿时不见踪迹。
笑过之后,那老人又转向张易之道:“张郎可知,老夫在这里专程相候,已经三天了。若是张郎今天不出门,老夫都忍不住要派人到张府把你揪出来了!”
张易之笑笑无语。虽然还没有弄清楚眼前此人的身份,但他此时那种防范之心已经彻底消散。眼前的这个老人先前的言行让张易之对他暗暗产生了一种敬仰。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张易之回想起来,似乎只有在武攸绪那里才感受过。
但这个老人给他的感觉,和武攸绪有相似之处,又有明显的区别。武攸绪给他的感觉,既是一个出世的高人,又是一个可亲的长着。张易之完全可以因他被一群妻妾修理而肆无忌惮地发出嘲笑,也可以和他开着男人才懂的那种低级玩笑。
而眼前这个老人虽然近在咫尺,给张易之的感觉却是高山仰止,似乎永远也无法触及一般。老人言笑之间,虽然也和善、温婉,张易之却觉得也许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开哪怕是一个玩笑。他那双眼神并不十分锐利,但却像大海一样深邃,照在人的身上,给人产生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很难从容地吐出哪怕是一句谎言。
张易之笑道:“相信。”
老人微微一愕,他显然没有想到张易之的回答竟然是如此简练和坦率。随即,他便笑道:“既然如此,老夫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姓狄,名仁杰,不知张郎是否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