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观是洛阳城南利仁坊的一处小小道观。以前大唐的时候,因道教乃是国教,修道的风气很浓,这里的香火还算不错。自从当今天下以武周代替李唐之后,大力弘扬佛教,上行下效,佛教很快就超越了道教,成为天下信徒最多的宗教。
这样一来,天水观位置偏僻的弱点就被无限放大,成为了阻碍其发展的一个重要缺陷。不过,这对于一些富家女来说,却成了一个难得的散心休闲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她们往往就能暂时将脑海中那些烦忧之事暂时抛却,真正地进入无牵无碍的地步。
这时候,夜幕渐渐降临,两名年轻的道姑来到观门前探出头来往外边看了看,其中一个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讶的“咦”。
“他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有甚大惊小怪的。这种靠出卖自己亲人来换取苟延残喘的男人,哪能有什么真正的痴心,见到势难挽回了,自然要走,难道还留在这里等着观主的羞辱吗?”
先前的那个道姑立即反驳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看观主对他也未必就是那么绝情决意。否则,又何必让我们每日查探他是否还在呢?”
“罢了,罢了!”另外那个道姑显然对这个话题没甚兴趣,也不愿继续纠缠下去,遂说道:“都这么晚了,何必管他们的事情,咱们回禀过观主便回去睡觉吧。如今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倒是让人更加容易犯乏了!”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先前的道姑立马就打了个哈欠,道:“说的也是,他们男女之间的那点缠绵事,干咱们甚事!”便关上门,一起向着后面的观主房里去了。
此时的观主房里还亮着灯,烛光摇曳,窗牖之上映出两个女人的影子。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从两人的动作来看,显然是言谈甚欢。
两人来到门外,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甚事?”隔着房门,里面传来观主的声音。
“好教观主得知,前几日一直在观外静坐的那位居士今日不曾过来。”一名道姑在门外恭谨地应道。事实上,在这里,她们和这位观主的关系和寻常的观主与道姑没甚两样,而在不久之前,她们是把观主称作“夫人”的。当时,这位观主也的确是一位寻常的妇人,她便是前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夫人卢氏。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住了,就连那聒噪不已的寒蛩似乎也没有了嘶喊的力气。好一阵之后,里面才传来卢氏的声音:“知道了,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两名道姑松了一口气,齐声答应,轻手轻脚地去了。
屋内只剩下了两个女子。年纪大一些的正是卢氏,可以看出,自从没有再服用夏流忠的药之后,她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虽然还是显得病怏怏的,和以往比,却完全可以用“神采奕奕”来形容。
而另外一个女子也是一份道袍,却显得要年轻不少,艳丽的脸上也是神采奕奕——货真价实的神采奕奕。
见到卢氏有些颓丧的样子,年轻道姑忙安慰道:“姐姐——哦,观主莫要往心里去,这种男人不值得你抛出一片真心,他既要去,便随他去就是。”
卢氏苦笑一声,道:“我原想着,不论如何,当年的事情是我先对不起他,他后来虽然有诸多对不起我的地方,勉强也算是扯平了,既然已经和离,一切都可以归零。只要他能显示出一点诚意,在观外侯我七七四十九天,我也不是不能捐弃前嫌,和他重归于好。想不到啊,想不到吗,这才第二十三天,连我心中预期的一半时间尚且没有达到。哎,你说得对,这等男人,我又何必在意!”
“观主能这般想,就对了!”那年轻道姑笑了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观主也早点歇下吧!”说着,便要起身。
卢氏一见,连忙起身一把拉住那年轻道姑,嘴里说道:“天色还早,不如咱们秉烛夜谈如何?你再给我说说你和你那男人初识的情形。像你这么大大美人主动献上香吻,他竟然能坐怀不乱?那他要么是女扮男装,要么也该是宫里出来的吧?”
原来,这年轻的道姑便是王氏。
卢氏被她的兄长接回家中,一直郁郁不乐,卢衡出于妹妹安心静养考虑,帮她买下了这道观,并为她安了一个观主的头衔,里面的道姑也一体由卢家安排。
卢氏到了这道观之后,清净倒是清净了,却显寂寞,毕竟,这些小道姑以前都是服侍她的丫鬟,尊卑有别,有些甚至和他的丈夫有过暧昧之事,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她和这些小道姑之间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
于是,卢氏便想到了邀请一些同病相怜的女子前来共同“修行”,顺便排遣一下寂寞。她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本应该站在敌对位置上的王氏。想当初,来俊臣正是将她这一个完好的家庭害得支离破碎的元凶,而她本应该对来俊臣的夫人王氏怀着仇恨之心才是。
但是,卢氏对于来俊臣还真没有一般人家的那种恨意。因为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来俊臣也是帮她认清自己丈夫真面目的那个人。若非来俊臣,她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得知自己的丈夫竟是那般的自私自利、卑鄙无耻。而且,王氏和卢氏的境遇也颇有相似之处,一个是被丈夫强抢,一个是被出卖,而且她们最终都选择了主动抛弃丈夫,走上了和一般只知忍气吞声的妇人截然不同的道路。就凭这一点,卢氏就对王氏有着一种知己的感觉。
事实也证明了卢氏的判断,王氏接到邀请之后,立即爽快地进驻了天水观。而且很快就和卢氏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相识几天之后,两人之间就开始分享起内心藏得最深的那些隐秘。比如说,卢氏未婚先孕的事情,王氏和张易之初见的情形。
今天,本来如果两个人继续谈下去的话,王氏和张易之的第二次相聚的事情说不定都会被卢氏给挖出来,但乔知之的消息却将这场谈话打乱了。王氏觉得,必须要给卢氏一定的冷静时间了,遂提出告辞,想不到却得到了卢氏这样一个回答。
“你男人才从宫里出来的呢!”王氏啐道:“那人厉害着呢?”
卢氏立即抓住了这言语里透出的一股不同寻常的腥味,道:“厉害么?这么说来,你和他之间,后来似乎还有见面,而且还尝过滋味?那你就更加不能走了,今晚非给我老实交代完了再说!”
王氏毫不客气地挣脱了卢氏,嘴里笑道:“有些事情,就算是亲姐妹,也不会告诉的!”不等卢氏有所反应,身子一滑,便溜了出去。
回到屋里,闩上房门,王氏感觉自己浑身都火热起来。原来,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一经提及,她这许多年来练就的城府都会瞬间化作虚无。这也许便是她欣然答应卢氏,不顾妹妹的挽留,进入这天水观生活的原因吧。在她的内心里,也担心自己终有一天自己的异常行状会被妹妹捕捉到。
摸摸自己发烫的粉面,王氏微微一笑,点起蜡烛,正要将烛台移到靠近床边的梳妆台上,忽然看见梳妆台旁边的蒲团之上,正坐着一个人。
正要惊呼出声,王氏立即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