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延规这个晚上过的并不轻松,陈允是第一个,但绝非唯一一个突然想起他有一个妹妹正在吴王吕方身旁的人。虽然吴王身旁并非只有钟媛翠一个人,但有资格说话,而且可能被影响的却只有钟媛翠一个。而钟延规则像一个优秀的商人一般,向每一个恳求者都表示会答应他们的要求——得到吕方的真实想法,将他们一一应付了过去,虽然无法确定这些人是否心中是否真的像他们表面上那么满意,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夜晚,对于建邺城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未央宫,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刻,宫门早已紧闭,担任宿卫任务的殿前司精兵披甲持兵在宫中的要害巡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着,不时传来交接岗哨的号令声。由于吕方并无多少妻妾,自然也不需要多少伺候他和妻妾的宫女和宦官,所以这座宫城中人数最多的倒不是宫女和宦官,反而是担任宿卫任务的殿前司兵卒,未央宫与其说是后宫,更不如说是一座大兵营。
崇化坊与宫城的距离并不远,但气氛却迥然不同,如果说未央宫是威严和富丽,那么崇化坊则满是凄苦了,毕竟这里的主要功能是关押有罪的嫔妃和一些不好关押在监狱中的特别人物,说白了就是个比较高级的监狱,自然气氛不会好到哪里去了。虽然是上元佳节,但这里还是一片冷清,就好像时间在这里凝固了一般。
沈丽娘坐在窗前,两眼出神的看着一旁的烛台,火光在烛台上跳动着,映射在她皎洁光亮的脸上,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来。屋中的摆设十分精致,除了空间小了些,几乎和她昔日在宫中的用具并无两样,显然这是吕方特别吩咐的,但这里不自由的生活还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在她的脸上不难看出忧愁和担心来,这在过去是没有的。
也许是感觉到又几分冷,沈丽娘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摘下悬挂在那里的长剑,一边抚摸着剑鞘,一边低声吟诵道:“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她刚吟诵到这里,突然声音哽咽了起来。这时外间有人接口道:“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吕郎?”丽娘惊道,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只听得咯吱一声响,外间门便被推开了,进来了一名紫袍金冠男子,正是吕方,笑道:“丽娘,寡人来看望你了!”
沈丽娘脸上闪过一片又惊又喜的神色,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将佩剑放到一旁,敛衽下拜道:“罪妇拜见陛下!”
“你这是作甚!”吕方抢上几步,一把将沈丽娘扶了起来,看着眼前丽人的容颜,柔声问道:“丽娘,这些日子在这里苦了你了!”
听到吕方熟悉的声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沈丽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头埋入吕方的怀抱,低声哭诉了起来,吕方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一面对外面的施树德做了个手势。施树德会意的将婢女赶了出去,自己退出是也带上房门,在外间守候。
沈丽娘哭了半响,倒将胸中的怨气去了七八分,心情好了不少。吕方将其扶到榻旁,柔声道:“我今日来却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估计丽娘你不久就可以回宫中去了!”
沈丽娘闻言大喜,赶忙坐直了身子,问道:“此事当真?”
吕方笑道:“自然是真的,君无戏言嘛!”
沈丽娘这才想起眼前这人的身份,赶忙行礼赔罪,吕方摆了摆手,制止对方的赔礼,沉声道:“我将你逐出宫中,呆在这崇化坊中,一来是为了阻人口实,毕竟淑娴之死与你身边的人有些关系;其二却是为了让那躲在幕后,操持这一切的家伙以为得计,好将其一网打尽。所以才让你在这里受些委屈,待到真相大白,再补偿你。”
沈丽娘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也知道吕郎的难处,我在这里少见你,其他的倒也还好。不过吕郎今夜来,莫非幕后的那个家伙露出头来了?”
“那倒还没有!”吕方笑道:“不过也差不多了。那厮谋害淑娴,又将淑娴的死扯到你的身上,一下子将你们两人打倒,所为的不过是我身后的那至尊之位。今日我宴饮群臣,众人齐声劝进,欲以我为帝。我若为帝,自然要册封太子皇后,达到他的目的。我却故意推辞,躲在幕后的那个家伙见状,必然又会在其中大做文章,露出痕迹来,这岂不是将其一网打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好机会?”
沈丽娘听到这里,不禁又惊又喜,她跟随吕方多年,甚至这个男人行事深谋远虑,很多不经意间做的事情往往便是他留下的后手,多少厉害的对手最终都着了他的道儿,心目中早已将其当成了不可战胜的偶像,现在他向自己许诺说不久便能让其回宫,几乎就是笃定的事情。赶忙起身对天祝祷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此番若能回宫,必将对大慈恩寺重塑金身,寺中僧俗人人布施,若有违誓言,天地万般不容!”
吕方在一旁听了,不禁哑然失笑,让她回宫的自己就在一旁,可沈丽娘却向菩萨许愿,当真是可笑之极,想到这里,吕方不禁笑出声来了。
沈丽娘听到吕方的笑声,回头一看,立即就明白了吕方发笑的原因,娇哼了一声,一把将吕方扯起道:“吕郎你也莫要坐在那边,也来向菩萨祝祷,早日抓到幕后黑手,让我夫妻团圆。”说罢便扯着吕方一同下跪祝祷。
吕方没奈何,只得随沈丽娘跪下祝祷,只是他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又比不得沈丽娘一身剑术在身,拜了两下便觉得筋骨酥软,肌肉僵硬,竟好似哪里扯伤了一般,一旁的沈丽娘觉得不对,赶忙将其扶起,柔声询问。
“年岁大了,稍一动弹身上便有些支撑不住!”吕方苦笑道,他这些年戎马倥偬,又思虑极多,襄城之役后便觉得很多事情力不从心,所以汴京陷落之后,也无法亲自指挥北伐大军,只能留在建邺休养。沈丽娘见状,一边在吕方腰背按摩,一边低声劝慰道:“吕郎休得这般说,只是你现在肩膀上担着千斤担子,舒坦不得,此番待润性孩儿回来了,便传位给他,自居太上皇之位,与妾身悠游岁月,安度余年,岂不为美?”
沈丽娘按摩技术甚佳,对于郎君身上又熟悉的很,按了片刻功夫,吕方便觉得舒服了不少,笑道:“丽娘说的也有道理,此番看润性孩儿行事倒也稳妥,待他回来便让他监国半年,只要诸事顺遂便将这副千斤担子交给他挑了,我与你便去东府(杭州)养老便是!那边景致暖和,我倒是喜欢得很!”
吕方夫妻二人在屋中温存说话,时间不知不觉间便已经过去了,眼看已经四更时分,外间传来了施树德低沉的咳嗽声,这是提醒吕方回宫的信号。吕方站起身来,低声道:“丽娘,天要亮了,若是露了痕迹,让那幕后之人看到,只怕坏了谋划!”
沈丽娘也是个识大体的,虽然心中不舍,还是站起身来,柔声道:“妾身恭送吕郎回宫,望我等早日如愿,奸人伏法,让淑娴姐姐冤屈得雪!”
吕方点了点头,便转身出门去了。沈丽娘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户,露出微微一条缝隙来,看着吕方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欢喜,待到吕方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她才怅然所失的放下窗户。
也许是因为过了头,也有可能是因为过于兴奋,沈丽娘在榻上翻来滚去,许久都未能入睡,直到天色已明才混混睡去,这一觉到了中午方才醒来,自有贴身的婢女宦官服侍她起身洗漱用餐。也许是因为昨夜吕方来访的干系,沈丽娘的胃口颇为不错,比平日里都多吃了不少,餐后便出外散步消食。这崇化坊面积虽然不小,但毕竟是个高级点的监狱,自然远不及宫中华丽,只是沈丽娘此时心情好,便是一旁的柴门蓬户,蒿草屋顶,在他看来也是野趣横生,不错的景致。她一身剑术这些年也没有搁下,本不是弱质女子,今天兴致又高,这次消食散步竟然已经到了崇化坊的西边,那西边颇为荒凉,沈丽娘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懒于出门,算来竟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沈丽娘走到这里,还有些意犹未尽,倒是身后随行的两名婢女有些受不了了,她们在宫中时就是沈丽娘的女官,也是芊芊弱质的女子,丽娘出了这桩事,便被吕方一同遣出宫来,自然对沈丽娘的性格极为了解。两人眼见沈丽娘还有继续走下去的意思,对视了一眼,年纪大点的那个笑道:“娘娘今日兴致好高,莫不是昨夜大王有甚欢喜事?”
女官的问话正好挠到了沈丽娘的痒处,她正要开口,却又想起昨夜里吕方提到的那个幕后人,便又将话头缩回去了,笑答道:“也没甚欢喜事,只是大王心里还念着妾身罢了!”
“娘娘说差了,这岂不是最大的欢喜事!”那女官笑道,于是两名女官交口称赞娘娘深受吴王宠爱数十年不衰,实在是天大的福分,腹中却指望沈丽娘不要再走下去了,也让她们两个酸麻的腿脚歇歇。
主仆三人正说笑间,一旁的院中却传来一阵高亢的叫骂声,主仆三人听的清楚,正是建邺本地的土白:“哪里来的贱妇,贼囚一般的东西,还以为自己是天上的嫦娥,还有再起的机会!哪一天买到教坊里去,才知道这里的好处来!”
那骂声中所说的教坊便是唐时官妓的所在,不少罪妇的下场就是打入教坊之中为妓,最为凄惨。沈丽娘与那二女官听得院内一阵阵污言秽语不住传出,倒是让这三人大开眼界了。片刻之后,便只见两名崇化坊中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从院内推门出来,都是一脸的怒色,口中犹自骂声不停,想必方才那番秽语便是从她们两人口中出来的。
那两人出门看到沈丽娘,赶忙敛衽下拜,这等仆隶小人,最是知机,懂得趋炎附势。沈丽娘虽然进了崇化坊,但诸般衣食用度样样还是宫中的标准,施树德(其实是吕方)还不时前来探看,这些小人又岂是看不出来的,自然是不敢有半分失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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