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替某家披甲,召集亲兵,快去弹压乱兵!”朱瑾厉声道,便要转身进帐,正当此时,东面和北面传来一阵隆隆的鼓声和喊杀声,便好似天崩地裂一般,被这般一激,淮南军营盘的混乱就更为严重了,在帅帐所在的高地上望下去,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卒丢下兵器,没头没脑的向唯一没有动静的西面冲去,大军正在以缓慢的而又不可逆转的势头走向崩溃。
“相公,大势已去了,又是夜里,根本不可能重整秩序了,再说镇海军肯定已经知道我军连夜撤退的计划了,您还是先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一名朱瑾的牙将跑了过来,大声喊道,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的正确性,岸边的一座望塔被烧垮了,巨大的塔身慢慢的倾斜,最后倒了下来,乱兵们绝望的喊声和塔身着地发出的巨大声响,混合成一片,一时间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朱瑾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火焰,那断塔身上的火焰点着了一旁的仓库中的油脂,火光冲天,照的四周如同白昼一般,无数的败兵像无头苍蝇一般,一会儿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一会儿从那边跑到这边,在这样一种恐怖的气氛里,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正确的方向感,他们只是感觉到惶恐,在群众的裹挟下不由自主的移动罢了,就好像山洪中的物件一样,没有谁知道该怎么做。
“给我披甲!让将士们准备动身!”朱瑾叹了口气,转身向帐中走去,那牙将这才松了口气,虽说下面乱成了一锅粥,但他手中还掌握着两百骑兵,加上朱瑾身边的牙兵,足有五百人,如果只是想安全逃生还是很有希望的。他立刻转身下令部属集合,反正各种出发的准备早就做好了,不过半刻功夫,朱瑾出得帐来,身上已经多了一副铁甲,火光映在他的护心镜上,忽明忽暗,仿佛他此时的心情一般,那牙将赶紧牵来战马,朱瑾跳上坐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下面的军营,叹道:“出发吧!”
朱瑾策马冲下高地,亲兵们将他和装运辎重的牲口保护在中心,组成了一个纺锤状的密集队形,向西面行去,虽然这支队伍有足够的马匹,但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一来是因为道路被溃兵挤得满满当当,必须用矛杆和刀背弄出一条路来;二来是因为他们要节省下每一点马力,撤退的途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镇海军形成了“围三缺一”的局面,谁知道会不会故意在外面留有伏兵,打他们的闷棍。看到这支还保持着严密组织和纪律的骑兵队伍,淮南军的败兵都清楚其中一定是高级将领,咒骂和哀求声好像潮水一般,一下子就把众人给淹没了。在看到朱瑾他们毫不理睬的用矛杆和刀背驱赶阻拦他们前进道路的败兵后,咒骂和哀求就变成了投掷来的石块甚至刀剑,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给我杀,狠狠的杀,杀光这帮贱奴!”那牙将铁青着脸,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骑兵们严格的执行了他的命令,他们踢打着马股,强壮的战马将靠近的败兵们撞倒在地,接着用马蹄践踏,败兵们纷纷回头逃跑,自相践踏,骑兵们轻而易举的用长枪刺穿背心,或者从背后砍断他们的脖子,没有组织,甚至没有武器的败兵们惨叫着逃散了,丢下了一地的尸体,前进的道路空了,骑兵们重新收拢了队形,向西面行去。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到了四更时分,远处的地平线上现出了蒙蒙的鱼肚白色方才停了下来,让马休息一下,给马喂水和马料,人也吃些东西,否则再跑下去,就算人撑地住,马也撑不住。这些骑兵都是打老了仗的,虽然是在败逃途中,可基本的纪律仍在,放了十几个哨骑,以免被追兵打个措手不及。那牙将安排好了岗哨,自去见主将,这一路上,朱瑾在马上一声不吭,脸上也是阴沉不定,倒好似发了癔症一般。那牙将手中提了一只装水的口袋,小心的呈送了上去,低声道:“相公,离营地也有二十多里路了,现在该去哪儿呀?”
朱瑾接过水袋,喝了一口,低声问道:“你以为该去哪儿?”
“自然是回广陵!”那牙将纷纷不平低喊道,他也算是朱瑾的心腹,对于很多内情都有所知晓:“李简那个王八蛋一开始催着相公进军,看到战况不利,又独自逃生,当真是首鼠两端的小人,回广陵后定要向徐都指挥使告上一状,让那厮好看。”说到这里,那牙将愤愤不平的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震得灰尘四落,吓得他赶紧向朱瑾告罪。
朱瑾却好似全然未曾感觉到飘落的灰尘,自言自语的说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会回广陵告他们的状,李简自然也想到了,说不定现在他的状纸已经在去广陵的路上了。”
“怕啥,这官司打起来肯定是我们赢,就凭临阵脱逃这一桩,他们两个就脱不了干系。”
朱瑾摇了摇头,叹道:“只怕不是这么简单,就连在衙门里打官司,也不是有理的一边就赢,还要看看哪家财雄势大。这一仗败下来,我朱瑾已经将手中本钱输的干干净净,几乎就是光棍一个,而李简他们两个虽然败的也很惨,好歹还有宣、润二州的地盘还在手中,在徐温眼里,一百个我的分量也没他们两个重,这种官司不打也罢,铁定是我输了。”朱瑾虽然外表豪勇,但并非图逞勇力之徒,否则也无法和朱温相争十年,方才分剖一番,让那牙将期期艾艾道:“怎么会这样?这么说咱们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条了?”
朱瑾摇了摇头:“死路一条是不至于,不过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给口闲饭吃吃,权当养个闲汉罢了!”
听到朱瑾这般说,那牙将顿时目瞪口呆,他拼死报着朱瑾逃了出来,为的就是回去后得到朱瑾的赏识,更上一层楼,可听朱瑾这般说,连朱瑾本人都只有碗闲饭吃,他这番辛劳自然是打水漂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后悔,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倒不如先前在营中死战,要么痛痛快快战死,要么多带点兵出来,也好多点本钱。”
朱瑾淡淡的看了那牙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他自己就是一个典型唐末五代时的武夫,对这等武夫的心思自然是明白得很:不能说这些武夫对上位者没有一点忠诚心,但所有的忠诚都要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上位者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恩赏和进迁,如果没有这些,即使最忠诚的武夫也会立刻变为路人。朱瑾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会对属下在忠诚上有更高的期望。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立刻指出一条明路来,这些刚才还是忠心耿耿的属下立刻就会变成凶狠的叛徒,方才一路上他在马背上一言不发就是在考虑这些。
“其实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朱瑾突然说道,仿佛是无意间,他口中的“我”字后面多了一个“们”字。
“还有一条路?什么路?相公快说呀?”那牙将方才还在失望的深渊中,立刻又被吊起了胃口,赶紧问道,声音满是击破之意。
朱瑾笑了笑,满意的注意到十余个军官也都凑了过来,满怀期待的等着他的回答,就连四周的士卒也有不少停止了进食,竖起耳朵偷听这边的谈话来。
“你们以为吕方如何?”朱瑾见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便笑着抛出了自己的香饵。
“吕方?镇海军的大头目?”那牙将一时间还没有会过意来,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的问道:“相公的意思是要去投降吕方?他不是咱们的死对头吗?刚刚打得我们惨败呀!”
“不错,他昔日在淮南军时向我请教过骑战之术,我还送了他十几匹战马,也算是有些交情!”
四周的军官们听到朱瑾的话语,现实静了一下,旋即便交头接耳起来,其实唐末五代时候,军阀混战,朝为仇寇,暮为宾友的大有人在,杨行密和钱缪就是典型的例子,两家先是在董昌之乱时先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武勇都之乱时,为防止吕方与田覠消灭钱缪后坐大,杨行密一面与钱缪联姻,一面派李彦徽到田覠军中,强令其退兵,为后来的田、安之乱留下了伏笔。这些军官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只是还有些东西没有落实,他们还有些心下不安罢了。
过了半响,那些军官静了下来,那牙将转过身来,叉手行礼问道:“吕节度有勇有谋,据有两浙之地,相公又和他有旧识,投靠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等亲眷都在广陵那边,只怕会有牵连,而且现在我方惨败,这般投靠过去只怕被人看轻了。”
朱瑾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松了口气,看来他这些手下对于投降倒看的很淡,反倒害怕被对方看轻了,这倒好办了。他笑了笑,沉声道:“武进城下一战,淮南不但江东之地难保,而且徐温还输光了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本钱,他现在恐怕最急的事情就是和吕方议和,好空出手来对付内部的敌人,稳固自己的地位,哪怕割让江东的地盘也可行。吕方这一仗虽然赢了,可也是险到了极点,对于沙陀铁骑的威力也了解得很,眼下史俨既然已死,和这些沙陀铁骑关系最近的就是我了,我若去投他,他便能通过我收容那些溃散的骑兵,以吕方的胸怀远略,又岂会看轻了我?只要吕方看重我,又岂会容许徐温为难我等在广陵的家小?你们还担心什么?”
朱瑾这一番话说完,众人胸中的疑虑早就被排遣的干干净净,脸上满是兴奋之色,那牙将第一个跳了起来,笑道:“相公果然相公,这脑子就和咱们不一样,这么一说就都清楚了,咱们立刻动身,去投降吕节度。”说着就要转身去收拾行装。
“且慢!”朱瑾沉声道:“我一个人去投降吕方,你们还别有任务!”他看了看众人疑惑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去的人越多,在吕方心中的分量就越重。我一个人去朱瑾,你们分散开来,带上我的书信,尽量收容多收容一些骑兵,再去吕方那边,分量就大不一样了。”
众人听到这里,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齐声拱手应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