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寂思忖半响,最后只得叹道:“这洪州已是孤城,缓急之间又无外援,钟檀越不如弃城别走,再图他计吧!”
钟匡时此时便好似一个落水挣扎之人,手中无论抓到什么都当做救命的稻草,听到本寂的话,急道:“某若是让城别走,可有返回洪州,重为镇南军节度使之日?”
本寂顿时哑口无言,他参悟佛法多年,虽然未曾统军作战,但对乱世里盛衰无常之理还是理解颇深的。他自然知道钟匡时一旦逃离洪州,此生就和这镇南军节度使之位再无瓜葛,危全讽等人也只会将他当做利用的对象罢了。可看着钟匡时的双眼,本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得好,过了半响,他双掌合十叹道:“如今天子蒙尘,刀兵四起,乃是佛经里所说的末法之世,檀越能保全身首无恙,便已是先王善行福佑。至于官职之类的身外之物,还是莫要想的太多为好!”
听到本寂的话语,钟匡时双目中希望的光芒一下子就熄灭了。这时,房门一下子被突然推开了,冲进来一名披甲校尉来,不待钟匡时出言呵斥,那校尉便急声道:“禀告留后,大事不好,吴贼已经攻破东门了!”
“什么?”钟匡时猛的站了起来,显然刚才的消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不由得嘶声喝道:“这不可能,东门之外都是湖塘,根本没有陆地相连,这些日子吴贼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过来,如何可能被攻破,定然是你搞错了!”
此时的钟匡时脸色铁青,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幅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那校尉也被吓得跪倒在地,连声答道:“小人不敢,钟延规那厮亲领选锋,由水门潜入,大队吴贼以轻舟潜行继后,守军防备不及,结果就……。”那校尉说到这里就再也不敢说下去了,事实已经很明白,东门的守军自持城外都是水面,淮南军又从来没有在这里发起进攻过,结果防备松懈。而熟悉洪州内情的钟延规乘机发起突袭,一举成功。
“钟延规!”钟匡时口中重复念着仇人的名字,仿佛要将对方的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一般,在钟匡时看来,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人带来的,一旁的本寂正要开口说话,外间又冲进来一名将佐,急声道:“禀告留后,东阳门已被吴贼攻破,守将战死,如今我军正坚守旧城城门,形势危险万分!”
钟匡时一屁股坐回蒲团,双目发直,接二连三的打击将这个本来就还颇为稚嫩的年轻人给击垮了,不用多深的洞察力就能够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假如说单单只是东门被攻破还可以通过反攻来争取一下,但同时两处城门的失陷就意味着洪州城坡已经是定局了。
本寂看到钟匡时呆呆的跌坐在蒲团上,显然已经突然而来的打击给打倒了,挥手示意那两人退出室外,急声道:“檀越,眼下时间紧迫,你必须立刻弃城而走!”
“走?往哪里走?”钟匡时此时已经手足无措,完全乱了方寸。
“往南门走,淮南军围城日久,如今破城,像洪州这等名城大邑,其士卒必然会入城劫掠的,其外围必然松懈,檀越你速速带了夫人,由南门外的码头上船,老僧记得南塘那边有一条小港可以直出赣江,如今城破之时,逃难的船只定然极多,只要您选用小船,不要露出显著标志,定然能够逃出生天去。只要出了赣江,您便可沿江直往抚州投奔危府君,他乃是您的岳父,定然会收容您的。”
“那好,事不宜迟,大师立刻随我动身!”钟匡时此时听了本寂的建议立刻如获似宝,立刻挑了百余名健壮军汉,选了一顶小娇,装了妻子,便一路往南门而去。一路上只见四处火起,乱兵横行,两旁坊市里烧杀之声不绝于耳,逃难的百姓冲突之下,便是一步也难行。钟匡时见状立刻下令随行军士拔刀开路,顿时横尸满街,哭号咒骂之声直冲云霄,同行的本寂见状更是心如刀割一般。
可是随着队伍靠近南门,路上的人流越来越密集,除了逃难的百姓,还有许多成群结队的溃兵,显然他们也是想要从南门外的码头乘船逃走了的。即使是以刀枪开路,钟匡时所在的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了,甚至有的乱兵还开始拔刀相抗,与其厮杀起来,看见这般情景,钟匡时又气又恨,正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喝令让路,一旁的本寂赶紧拦住道:“檀越这是要作甚?”
“自然是喝令这些贱民让路,不然这样下去,要到何时才能赶到码头?”
本寂闻言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钟匡时竟然是这样一个草包,只得苦笑着劝解道:“万万不可,且不说此时他们未必会听从檀越的号令,只说您若是泄露身份,淮南军倒也罢了,钟延规那厮定然会衔尾追来,那时檀越当如何应付呢?”
“这个!”钟匡时顿时结巴了起来,的确正如本寂大师所说的,淮南军也许还不是太在乎能否抓住钟匡时,但钟延规肯定是很想活捉钟匡时,将旧日仇怨一一回报与他,一旦在这里暴露身份,前景可不太美妙,想到这里,钟匡时连声道:“禅师所言甚是。”
于是一行人只得随着人流缓缓前行,结果到了南门外的码头时,钟匡时点了点身边人,只剩下四十余人了,也不知是卫士见状不妙,自行逃走还是被路上的人流给挤散了。不过此时的钟匡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派人去搜罗船只,却发现码头上昔日里停靠的满满当当的船只现在剩下的已经屈指可数了,而且多半都是大船,不由得连声叫苦,因为一来大船需要的人手较多,二来由南塘通往赣江的大水道已经被淮南军所控制,只有走一些较为隐秘的小水道才行,而这些大船吃水太深,只怕半路上会搁浅。
钟匡时正没奈何间,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划过两条快船,正是自己需要大小的船只,他此时也顾不得泄露行踪,冲到岸边高声喊道:“吾乃镇南军留后,此时需船只停用,尔等快些将小船靠过来,我重重有赏!”
这两条小船上的正是王自生一行,他从东阳门逃生之后,便带着手下弄了两条小船,准备逃生,正好经过南门外的码头,听到钟匡时的喊声。船上的军汉听到喊声,不由得对王自生捧腹笑道:“都头,岸上那厮好笑的紧,叫咱们上岸去载他,竟然还说自己是镇南军留后,莫说他不是,就算当真是的,现在又有哪个会去救他!”
船上众兵齐声笑道,唯有王自生脸色凝重,对刘老七问道:“老七,你箭射的准,想必眼力也不错,且去看看岸上喊话那人,当真是钟使君吗?”
刘老七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举手搭了个凉棚遮去余光向岸上望去,一边看还一边笑道:“真的又如何,莫非都头还真的去载他不成,反多了麻烦,咱们有三四十条精装汉子,又有船有刀,到哪里去混不到一口饭吃,又何必低三下四的去救这贼厮鸟!”
“休得多言,哪来那么多废话,只管看清楚了便是!”王自生脸色突然阴沉了起来,二十许人的脸上突然显出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来。他这段时间来领着众人在生死间挣扎,不知不觉间已经形成了一股子威信,那刘老七不敢多话,看了半响,方才小心答道:“离得距离有点远,不过看上去倒有七八分像!”
“把船靠过去!”这一瞬间王自生脑海中已经盘算过数十遍厉害,他看到船上手下个个脸上都露出不豫之色来,心知部属们不愿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便高声冷笑道:“尔等不是要有个下场吗?我告诉你们,听命行事,我保你们只要能活着出来的吗,个个后半辈子都衣锦食肉,妻妾满堂!都给我把那张苦瓜脸给抹平了!”
钟匡时在岸边叫喊了几句,眼见的那两条快船并不理会,气得破口大骂,可刚骂了两句,那两条船又掉头划了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等不及船靠上岸来,便卷起下衣,准备趟水上船。可那其中一条船离岸还有十余步远处便用长篙点住了,并不靠过来,钟匡时不由得又急又怒,高声喊道:“尔等这是作甚,莫非认不得本官还不把船靠上来!”
王自生跳上船舷,对钟匡时唱了个肥诺,道:“并非小的认不出留后尊颜,只是这船小,岸上却是人多,若是靠了岸,你们一拥而上,反倒把小的人挤到水里去了,那岂不是糟糕了!”
听了王自生的话,岸上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两条小船上各有快二十人,虽然未曾满载,可也没法多装几个了,钟匡时的随行军士不由得大急,害怕自己被丢下,纷纷怒骂起来,有的脾气暴躁的还张弓搭箭威胁王自生将船靠岸。
王自生却是毫无惧色,高声道:“你们有弓弩,莫非咱们就没有了吗?咱们靠岸过来是为了救人性命,倒成恶人了不成?”说话间,船上军士也张弓对准了岸上的敌人,船头更是竹篙连点,眼看小船就要调头向深水处驶去。
钟匡时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声喊道:“莫走,莫走!”接着便回头对岸上的护卫破口大骂,护卫们眼见得即使能够射死几个人也是于事无补,几个稳重的也连声呵斥,好不容易护卫们才将弓弩放了下来。王自生也不是当真要走,见势便下令重新划了回来。钟匡时见状大喜,一边涉水往船靠了过去,一边高声喊道:“快拉我上船!”
王自生见状,操起一根长篙,伸了过去,钟匡时抓住一头,王自生双臂一用力便将其拖上船来。钟匡时上的船来惊魂未定,便催促开船,一旁冷眼看着的王自生双手微微一拱,问道:“请问您便是钟相公吗?”
钟匡时闻言下意识的一挺胸,傲然道:“不错,正是某家,你为何还不开船?”
王自生闻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鄙夷之意,又强自压了下去,笑道:“这船上还可以装三个人,若是岸上还有什么紧要之人,小人便一同载了去,否则再开船不迟!”
钟匡时闻言这才想起自己妻子还在岸上,他此行本来打算要投奔岳父危全讽,若是将妻子丢下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得很,又想起本寂见多识广,又能言善辩,无论是寻找睡到还是到了抚州之后都有很大的用处,于是答道:“也好,岸上还有本官的夫人,以及本寂禅师,将他们两人一同带上吧,其他人就不必上船了,尔等护送本官到抚州去,重重有赏!”
王自生听说岸上还有钟匡时的夫人,不由得大喜,他知道钟匡时的妻子便是抚州刺史危全讽的女儿,如论身份的紧要只怕不下这钟匡时,赶紧强自压下喜意,对岸边高声喊道:“本寂禅师和夫人可在岸上,请上船来吧。”
本寂看了看小船,为了防止岸上人强行抢船,那船离岸边还有十多步的距离,可钟夫人坐在轿中,分明是个弱质女流,如何涉水上船,只得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佛祖面前,众人平等,骷髅红粉,钟夫人,老衲得罪了!”说罢便揭开轿帘,伸手双手将钟夫人抱起,托在头上,涉水向船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