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

248螳螂与黄雀(完)

“若要取宣、润诸州,必先得经营广德,经历此番战事之后,百姓流离,又无城郭,易攻难守,须得拿出个方略来,招募流散,修筑城郭,将此地经营起来,才能屏障杭州。”吕方稍一定神,便从方才的欣喜中恢复了过来,他很清楚广德现有的情况,经历了诸番大战之后,此地百姓本就逃散了不少,而影响更大的是,镇海军对坡塘的破坏,这些坡塘被破坏以后,大量的水流到低洼处,将肥沃的良田变成了沼泽,而地势较高处的田地却无法得到灌溉。这固然阻止了淮南军的进攻,但同时也对当地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地破坏。现在既然吕方打算重新经营广德,摆在吕方面前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修缮坡塘,恢复当地的农业生产,然后才有谈得上修缮城郭,囤积粮食,使之成为屏蔽杭州,进去淮南江东之地的基地。

“大王所言甚是,广德田土肥沃,只是战后人口稀少罢了,不如从两浙腹地各州中将罪人,无以聊生之民,移居此地,以五十人为一屯,分署头目,修缮河渠坡塘,既可以灌溉田园,又能够便于水路行舟,计口授田,资以种子农具耕牛,公私分其收获,不过数年,定然能城郭坚固,仓廪充实。”

“如此甚好,不过此事牵涉甚多,人从何处来?如何计口?如何授田?种子农具耕牛从何处来?如何分配收获?修缮城郭要耗费多少资财,这些都要小心准备,你且与骆牙推商议一下,再拿一个方略上来。”吕方点了点头,走回案前坐下一桩桩细心嘱咐,陈允看到吕方脸上现出倦色,便躬身行礼退下。

吕方一人坐在帐中,只觉得太阳穴上的大筋跳得厉害,便好似有两支鼓槌在两边猛敲一般,生生的发疼。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轻轻的揉了起来,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头疼并没有减轻,他不禁自失的苦笑了一声,正如沈丽娘所说的,自己这双手只能用来拉弓舞枪,给人按摩只会越按越难受,这时吕方越发的想念其远在杭州的沈丽娘来,如果能够有她在身边,哪怕只是面对面的说说话,那感觉也要比现在好的多。

吕方在帐中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总算觉得好了点,重新走到悬挂着地图的木架旁,重新看起地图来,不时用炭笔在地图上画着什么,他经常就这样在地图前呆上个把时辰。终于,吕方回到案前,高声道:“来人!”

“末将在,不知大王有何吩咐!”在帐外守候的王自生立刻进帐,躬身行礼道。

吕方在几案上奋笔疾书。他的速度很快,不过是一会儿功夫便已写好书信,小心的拿起信纸对上面吹气,待墨迹被吹干后,小心的装好再在信封口处盖上印鉴,一边递给王自生一边下令道:“你立刻去徽州一趟,将这封信带给陈璋和吕雄。”

王自生小心的接过书信,心中不由得暗自好奇,自己身为贴身的侍卫头目,平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吕方的,竟然被派出去当一个信使,这信封钟到底记载了何等机密的信息。不过他在吕方身边已经很长时间了,知道谨言慎行的好处,只是将那信放入怀中装好,便躬身行礼准备出发。

“你且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情!”吕方站起身来,走到王自生身旁,低声道:“你将这书信送到徽州后,便乔装打扮,去江西走一趟。”

王自生听了一愣,低声问道:“请恕末将愚钝,大王要小人前往江西,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要送什么东西,请大王告知,免得误了大事。”

吕方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回答王自生的问题,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道:“自生,方才淮南来人说江西钟传已死,兄弟不和,淮南欲用兵于此地,你以为如何?”

王自生低头思忖了片刻,抬头答道:“末将以为绝不能让淮南得逞,否则我镇海军再无宁日。”

“不错,不过也不能让淮南军立即撤军,最好是让其大军在江西泥足深陷,无暇顾及我方,这样我方才能有足够的余暇休养生息,侵攻江东,此番钟氏兄弟内斗,从实力大小,据有城郭来看,投靠淮南一方的应该是江州刺史钟延规,此人势力相对较弱,江州又毗邻淮南。只是这般一来,江西便门户洞开,那钟匡时刚刚登上大位,威信未立,未必能驱使先父旧部,只怕并非淮南大军之敌。你此番去江西,小心探察江西诸州将佐分别支持钟家何人,其城郭坚否?粮草足否?士卒精炼否?以为将来之用!”

“末将明白了!”王自生叉手领命,他犹豫了片刻,小心的说道:“末将说句逾越的话,先下手为强,既然大王已经觉得钟匡时凶多吉少,为何尽快出兵呢?”

王自生的问题虽然已经有些逾越了他的职分,但吕方并不以为忤,反而有几分欣喜,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很明白一个优秀的将领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勤于思考,敢于思考,眼下镇海军正是用人之际,像王自生这种根正苗红年轻一辈,更是培养的对象。

“我不愿出兵有两个原因,其一眼下淮南与我军刚刚和议,我若一开始就出兵江西,支持钟匡时,说不定惹怒杨渥,使其重新进攻我方,这般岂不是平白替钟匡时解忧,反而惹祸上身了?其二眼下江西那边形势混沌不明,我若出兵,只怕惹得生出敌意,反而有人投到淮南那边去了,岂不是弄巧成拙?不如修生养息,静观其变,再做主张不迟!”

“那若是淮南军迅速取下洪州,我方再出兵岂不是为时已晚?”

“那又有何妨?当年钟传虽然受朝廷册封为镇南军节度使,但部属多为僚蛮首领和本地土豪,其实不过是一个盟主罢了,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威望和朝廷的一点名义罢了,袁、信、吉、抚诸州的刺史都是半独立的军头。如今钟传一死,他自身的威望自然也不复存在,朝廷现在更没有什么了,实际上钟匡时能够有的不过是洪州和他自己的袁州两地罢了,所以要拿下钟匡时不难,取下江西全境却是不易,与其立刻出兵,为淮南军分散压力,不如等到淮南军将这个硬核桃砸碎了,我们再去那边捡碎果子吃更为省力。”

王自生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对吕方还是处于一种信任到盲从的地步,叉手行礼后便立即出外去了。待到王自生离开后,吕方重新回到地图旁,仔细揣摩了起来。作为一个已经在乱世中打滚了近二十年的老行伍,他自然明白计划没有变化快的道理,很多事情从道理上讲是一回事,但是实际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么自己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多一手准备,随机应变,这才是在乱世中的生存之道,虽然自己不能立刻派兵前往洪州,但还是可以给淮南军找一些麻烦的,想到这里,他高声道:“来人!”接着吕方便对进来的亲兵下令道:“你且去请王宣州那边,就说本王有要事与其相商!”

王茂章快步行走在道路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袍服,头戴一顶葛布纀头,在纀头的下缘露出了不少白色的头发,在唇角旁有两条深深的纹路,让他那张黑铁一般严肃刚强的面膛多了几分凄苦,自从他出奔至镇海军,虽然吕方对其十分敬重,但却没有给予其统领一兵一卒的权力,只是留在身旁当做一个高级参谋罢了,往日那个手握重兵,叱咤一方的淮南重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仰人鼻息的老头子,比起丧子之痛,也许这个对他的打击更大。

王茂章进得帐来,只见吕方还站在地图前写写画画,好似并未感觉到有人进帐的样子,便叉手行礼道:“末将参见大王。”

“王公免礼!”吕方转过身来,伸手延请王茂章坐下,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吕某想请王公前往江西洪州一趟,不知可否?”

“此乃王某分内之事,只是大王要某家前往江西做何勾当呢?”

“王公有所不知,方才淮南军有使节前来,欲与我军议和!”于是吕方将先前徐温前来要求议和,以及江西钟传已死,钟家兄弟不和,淮南军即将入侵江西诸般事情一一向王茂章说明,而王茂章脸色虽然如常,但那一对唇角旁颤抖的深纹显示了他心中的激动。待到吕方说完后,王茂章沉声问道:“大王要王某前往江西是为了对付淮南军吗?”

“是,也不是!”吕方答道:“王公深晓淮南军内情,但钟匡时却未必能用。我让王公前往江西,却是为了留下一个尾巴,与江西那些刺史们留下一条通道,让其到了危难之时,能够第一个向我们求救。更重要的是,王公你老于兵事,对与江西诸州的战力能有一个准确的评价,这对镇海军下一步的行动有着莫大的意义!”

王茂章点了点头,躬身行礼之后便转身向帐外退去,口中并没有言语。吕方突然惊奇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茂章那一直笔挺着的腰背突然佝偻了起来。

到这里,第四卷为王前驱就结束了。杨行密在去世前消灭了田覠、安仁义、朱延寿等淮南内部的不稳定势力,但是由于天命所限,他没有能除掉吕方这个心腹大患。杨渥继承了其父留给他的庞大遗产,很快发动了对镇海军的战争,虽然吕方抓住了淮南军将帅不合的漏洞,接连取得了几次胜利,但战争双方民力兵力的巨大差距使得胜负的天平逐渐开始向淮南一方倾斜。但是,天佑三年五月,镇南军节度使钟传的突然死亡使得淮南军与镇海军的战事终于平息了下来。在接下来的一年,也就是天佑四年,朱温终于迫使唐哀帝禅位给自己,那一年既是唐代的末尾,也是五代的开端。在这样一个两个时代的分界线上,钟氏兄弟谁能够取得胜利呢?他们那个善良聪慧的妹妹钟媛翠的命运如何呢?杨渥是否能攻取江西,保持自己在淮南的地位呢?徐温的阴谋是否能够得逞?严可求是否能够达成自己的复仇宏愿?最重要的是,吕方能否能够达成割据江东,雄霸南方的目标呢?请看《天下节度》第五卷——大侵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