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校尉的喊声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陶雅的头上,使他的行动一下子停滞下来,呆呆的站在府门前。那守门校尉见状,赶紧抓住空隙连滚带爬的向府内逃去,在他心里陶雅早就成了恶魔一般的存在,离得越远越好。
“陶招讨!陶招讨!”陈潘从府门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方才那守门校尉,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他对陶雅微微拱了拱手,便权当过了礼,用含着怒气的声音问道:“某家这小校犯了什么军律?陶公便是打杀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折辱!”
陶雅冷哼了一声,连看都不看陈潘一眼,神色轻蔑之极,只是抬头看着府门上悬挂的首级,双目之中已经含有泪光。陈潘见状不由得大怒,他受杨渥之命,领兵万人渡江,虽然临别时杨渥曾言受李简节制,但言语之间也有让其暗中监督诸将的意思,他也以监军的自许,在他眼里陶雅不过是一介败军之将,何足言勇,不受王茂章那厮牵连治罪就不错了,居然还在自己面前摆出如此倨傲的模样,叫他哪里忍耐的住,眼看陈潘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紫,由紫转黑,眼看就要爆发出来了。
“万幸呀万幸,陶兄总算你回来了!”这时府内又出来一人,正是受杨渥之命,领兵驱逐王茂章的淮南兵马都指挥使李简,此时他暂摄淮南诸军,担任主帅的角色。自从王茂章出奔两浙,引镇海兵攻破广德以来,他在这宣州城中是一夕三惊,手下只有从广陵带来的五千兵是可信的,满城都是人心浮动的宣州兵,唯恐镇海兵直扑城下,那些王茂章的旧日部属在对方招诱之下反水,自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好不容易才熬到陈潘带着援兵赶到,镇海兵也没有向宣城发起猛攻,这才觉得喘了口气,眼见得本以为回不来了的陶雅也从徽州全须全尾的撤回了,更是觉得意外之喜。李简冲出门外,看到陶雅与陈潘二人的尴尬模样,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见过李都统!”陶雅对李简唱了个肥诺,他对同为杨行密时代的老军头的李简倒是持礼甚恭,随即他指着大门两旁悬挂着的首级问道:“看样子这些首级也悬挂数日了,不如尽数取下来了吧!”
不待李简回答,一旁的陈潘便截口道:“不可,王茂章背主投敌,正要让天下人看看乱臣贼子的下场!”
“奸贼!”陶雅一路上积蓄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来,戟指指着陈潘叱道:“王茂章虽然背主投敌,可是其子王启年却是为大军断后,死在镇海军乱箭之下,连尸首都没有找回,你将他亲族妻小杀了不说,还悬首街头,这是什么道理?先王在世时,庐州刺史蔡俦反叛,掘了先王祖坟,先王也只是罪及一人;田覠穷凶极恶,起兵作乱,先王奉养其老母;王茂章虽然有罪,又怎能比得上这两人,尔等这般做法,和当年孙儒、秦宗权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尔等如此这般倒行逆施,大王基业定然为尔等所堕!”
听到陶雅这番激烈的批评,陈潘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你这厮休得胡言,王茂章背主投敌,导致我军受挫,若不严加惩处,如何威慑不臣?你陶雅败军之将,居然还敢替王茂章那厮说话,定然是与其有勾连,待某家上奏大王,再做打算!”
“放屁!”听到陈潘居然威胁自己,在淮南诸将中以儒雅闻名的陶雅也不禁爆出了粗口,他在归途中已经知晓了王茂章被驱逐的前因后果,此时又与陈潘撕破了面皮,再无顾忌:“古人云‘未闻有权臣在内,有大将立功于外者’,此言诚不我欺。如非尔等在广陵胡搞,王茂章又如何会出奔,战局又如何会落到这般局面,只怕那吕方此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这般胡搞只会寒了一众老弟兄们的心,王茂章虽然不对,但毕竟曾经有大功于杨家,其罪只及一身,你却将其满门老小尽数诛杀,还曝尸街头,使其不得入土为安,这宣州军中有多少都是他的旧日部属,你让他们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你这般倒行逆施,他日必有果报,只是牵连了大王,其罪万死难赎!”
李简眼看陈、陶两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吵得只差没有拔刀厮杀,赶紧上前一把拖住陶雅,苦笑着劝解道:“陶兄弟,如今大敌当前,有什么嫌隙咱们都先放下,先对付了吕方那厮再做打算吧!先王好不容易打下这点基业咱们这些老弟兄不去扛着,百年之后你我去了地府哪有脸面去见先王。”
陶雅听到李简提到杨行密,才稍微冷静了一点,恨声道:“依某家的意见,与镇海军这一仗就不该现在打。先王去世时,曾留下遗言,他去世之后,数年之内切勿擅动刀兵,勤修内政,积蓄民力才是。便是大王身边这些倾险小人,欲建功邀宠于上,岂不知镇海军虽然兵力民力逊于淮南,但君臣相得,百姓已附,士卒精炼,府库充裕,外有盟友,岂是好相与的,弄到这般田地,也不知如何收场!”说到这里,他不禁跌足磋叹。
陈潘看到李简拦住陶雅,知道已经打不起来了,暗想回去后定要修书将此人的言辞尽数报于杨渥,给他一个好看,定要报了今日之辱。想到这里他也不愿再在府门前让众人围观,冷哼了一声便自顾转身进府去了,李简见状也没奈何,但要劝说陶雅进府议事,陶雅却是不肯,只是派人收拾了王府上下的首级,小心收缮了自带出城门外好生安葬不提,自己便回到城外自立一营,一副撇干净的模样。
陈潘与陶雅闹得不可开交倒也罢了,可淮南军的求救文书便如同流水一般从常州那边送了过来,原来在攻取了广德之后,镇海军接着进取溧阳,然后沿荆溪东向,直抵义兴城下,切断了前线的淮南守军和义兴这个后方枢纽的联系;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镇海兵水师也从乌程出发,通过太湖逆东泻溪而上,不但切断了义兴与后方的水路联系,而且建立了这支镇海军迂回部队和后方的补给线,这样一来,义兴城中的淮南军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不出城击败迂回的镇海军,时间一久,前线岩砦中的己方守兵必然会因为饥饿而被迫投降,如果出城野战,迂回的镇海军不但已经修建了坚固的野战营盘,而且有了大量的战船的掩护,这在河流纵横的常州太湖之旁,几乎已经占据了不败之地,更不要说一旦战败,义兴城落入敌手,常州境内就再也无险可守,位于常州治所的刺史李遇苦于兵力不足,只能流水般的将求救信使向宣城发过来。身为东南行营都统的李简没奈何,只得遣人请陈潘和陶雅商议军事,毕竟在广德之败后,他眼下手中的直属兵力少的可怜,离开了这两位手握重兵的大爷,他什么也做不了。
宣州观察使府邸,节堂之上,陈潘、陶雅二人分别坐在两厢首座,部属将佐随之列下。陈潘的目光落在左壁上,好似眼前的陶雅是个透明人一般;而陶雅则干脆抬头向天,饶有兴致的研究这天花板上的花纹,气氛尴尬之极。随着牙兵的通传声,李简从后厢走了出来,陈、陶二人起身相迎,李简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松了口气的表情,赶紧请二人坐下。三人坐下后,李简也不寒暄,便直奔主题道:“二位已经知道镇海军的消息了吧,如今义兴被围,形势危如积卵,我辈食君厚禄,正是效命之时,望二位尽弃前嫌,同心对敌,可好?”
“都统请放心,末将渡江而来,便是要在枪尖上取勋赏,如何部署但请都统吩咐。”陈潘大声应答道,同时他看了陶雅一眼,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
陶雅冷哼了一声,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只是对李简拱了拱手便罢。
李简见这两人这般模样,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军中袍泽却如同寇仇一般,如何破敌,自己这个空头都统有啥当头,如今也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想到这里,他强打精神,高声道:“镇海贼兵锋甚锐,水师尤其精悍,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呢?”
陈潘看了陶雅一眼,见对方还是双目朝天,一副研究天花板的模样,便起身拱手道:“末将以为,义兴不可不救,无义兴则无常州,无常州则润州不稳;无润州则广陵危矣!末将部属皆为淮南精锐,愿赶往常州,定然能大破镇海贼,献吕贼于都统帐前!”
“无知小儿!也敢妄称兵事!”
不待李简回答,堂上便听到有人冷笑道,众人的目光一下子积聚到陶雅身上,只见他还是那副看着天花板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方才那句话是否是他说出口的。
“陶将军若是要指教末将军事,便请直言,小将洗耳恭听!”陈潘倒是没有发火,反而持礼甚恭。只是若是观察仔细的话,可以看到他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熟识他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暴怒到了极点的征兆。
“广德失守之后,攻守之势已经逆转,我方现在能争取的只是求个不败的局面便是万幸。”陶雅站起身来,走到当中的木图前,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解说道:“原先我兵出徽州,王茂章屯兵广德,这两地都可以直逼吕方那厮腹心,是以吕方虽然处于内线地位,有兵力的机动优势,但却只敢坚守待变,不敢主动出击。但如今广德已经陷入敌手,我也不得不退出徽州,其腹心之地已经无虞担心,大可利用内线的优势,随意打击在我军的每一个点上,反而我军外线兵力分散,相互之间的路途也要远得多,一旦落后一步,便步步挨打,更不要说王茂章现在在吕方那边,他深晓我军内情,吕方知己知彼,这仗不打我们就输了一半。若是按你这般行动,不过是送死罢了!”
陶雅这番话说完,陈潘不禁低头沉思起来。他毕竟也是杨行密当年简拔出来给儿子府中,也是通晓兵事的俊才。陶雅的意思很明白,吕方先前为了将兵力集中在乌程、安吉、苏州等地,相较于淮南军分部在从常州到徽州绵延数百里的战线,兵力要集中得多,而且这些区域地形平坦,有水路相通,没有大的自然地理障碍,机动的速度要快得多,但是由于广德和徽州这两个可以直接兵临杭州城下的要点都在敌军手中,主动权操于人手的镇海兵并不敢发动主动进攻。但是广德失陷后,局势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吕方不但解除了宣州方向敌军的直接威胁,而且陶雅为了避免被敌军切断后路,不得不从徽州撤兵,这样一来,进攻的主动权就转移到了吕方的手中,他现在可以利用自己内线的有利地位,攻击位于外线的淮南军,如果陈潘去救援义兴,吕方可以逐个击破援兵,甚至可以利用水师优势,选择从苏州与常州的边境,沿着望亭、无锡、常州江南运河的方向进攻,淮南军走陆路肯定没有镇海兵走水路省力快捷。
“那陶招讨以为当如何呢?”陈潘也不是傻子,既然明白了陶雅的意思,心中的骄横之气也去了三分,口中的话语中也多了几分诚挚的意思。
“我的意思,既然一时消灭不了镇海军,有无法全师投入,不如便想办法和吕方那厮议和吧,广德已经在他们手里,就给他们,义兴乃至常州守不住,也可以给他们,反正那里一马平川,四战之地,我们随时可以拿回来的,这般疲于奔命,若是再输一仗,那可就难以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