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的座船沿江南运河而下,经过丹阳之后,便进入常州境内,也许是因为这边战祸相对于润州较轻的缘故吧,两岸的农人看上去情况要好一些了,大部分耕作的农人都有耕牛,在江南的淋漓的春雨下,不时有各种水鸟起落,在刚刚被翻耕开的田地里啄食着从泥土里翻出的虫子,配上正在后面正在放水插秧的农人,便成了一副颇有诗意的“江南春耕图”。
“这里离苏州还有多远?”高宠站在船头询问一旁的船老大道,自从那次的事情之后,他便整日躲在船舱之中,尽量不和那陈虞侯打照面,便是不得已碰到,脸上也好似涂了三层浆糊一般,让人望而生畏,幸而他那个副使好友在中间不住的周旋,总算把这几日敷衍了过去。这天高宠算来快到淮南镇海两军的分界线了,便出舱来透透气,顺便看看两边的形势。
“禀告相公,这里离苏州也就不到一天的船程,你看前面那座小山,过了那里便是望亭,过了望亭,就是镇海军的地界了。”船老大恭谨的指着两三里外的一座小山丘,答复道。
“这么近?”高宠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又看了看两岸上正悠然自得耕作的农夫,惊疑的问道:“那岂不是镇海军的戍卒离这里也就五六里路程,这些农人也不害怕?”也无怪高宠如此惊讶,古时敌对双方的边境线上,双方戍守在边境的士卒都会抢掠攻击对方边境的居民,一来可以迫使敌方居民后退,使得敌军的据点孤立无援,二来也可以杀良冒功。这样一来边境地区的居民往往都是集中住在有设防的村落,耕作时也只会开垦村落附件的少数田地,耕作时也是小心谨慎,随时防备敌军的侵袭,所以《盐铁论》里有“介胄而耕耘,锄耰而候望”的语句,就是描述了当时北地汉人在匈奴强盛时的艰苦处境。
“相公有所不知。”那船老大笑道:“那边的苏州守臣虽是武人,可当真是个仁人君子,一到苏州之后,便禁绝士卒斩杀良民冒功,便是有生俘这边的细作,也抚慰一番便释放回去,时候久了,淮南的守兵也不再越境攻掠,两边百姓都受惠甚多,无不赞颂那人大德!”
“哦?你可知道那苏州守臣姓名为何?”高宠不由得在自己脑海里搜索起的吕方那几个手下,可印象里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是这般作为的,这年头武臣中有这般菩萨心肠全天下数遍了只怕也不满一个手掌的。
“听说是姓王名佛儿,果然是人如其名,生了颗菩萨心肠,不但治下的百姓有福,连邻近州郡的也沾光了。”那船老大话语中满是敬仰的神色。
“原来是他?”听到船老大的话语,高宠眼前闪过一个魁伟的身影,想不到那个勇力过人的流民头目到现在还保持着那颗赤子之心,这倒是他当时所不能想象的到的。
使团的船只在望亭停泊了半个时辰,便开船出发了,到了傍晚时分,已经进入了苏州地界,很快便遇到了一条镇海军水师的巡逻快船,在听船上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后,那船上的小头目立刻点燃了一个小竹筒,一道火光立刻冲天而起,飞到了大约四五十米高,爆出一团火花炸开,在昏黄色夜空的背景衬托下,十分显眼。高宠估计了一下,大约十里之内都可以清晰地看到。
“这应该是传递信号之用,久闻吕方那厮颇有巧思,军中器械精利,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使团副使在高宠耳边低声说道。
高宠点了点头,他细心地观察着镇海军的巡逻快船,这是一种在江南一带十分常见的小船,有三角型的帆,还有四对长桨,狭长的船身呈流水线形,在港汊纵横的狭窄水网地区行动转向十分方便,和寻常的民用船只不同的是,在桨手上方有一层木板,两侧也有木板保护,防止对手的弓弩的杀伤,侧面的挡板上一些无规律的孔,应该是供射击和观察之用,船首还有伸出了一只狭长的包铁木角,显然是供冲撞之用,从表面上看过去,这条快船就好像一条在水面上游动的水蛇一般。
“这是专门用来交战的船只!”高宠立刻得出了结论,水军和陆军不同,砍伐木材,阴干木材,打造船只,这并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不像陆军,只要你有粮食,很容易招到足够的流民给你卖命。两浙的水军在董昌之乱时,就曾经被淮南水师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后来钱缪虽然竭力重建,可是很快有发生了武勇都之乱,虽然他也听说过吕方的水军十分精利,可也没想到居然连这等巡逻用的小船也专门建造,这说明镇海军在水军方面的资源投入的十分巨大,显然这样一只强大的水军不会是用来自守的。
正当高宠在那里思忖的时候,远处便驶来了一只快船,相距信号发出的时间不过两刻钟,淮南使团众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看眼前这些人的目光中便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在后来这条快船的引导下,使团的船只到了三更时分便到了苏州城下,一名军官上得传来,查验过了文书印信,便发与了文碟。到了次日清晨,使团便改乘了一条镇海军战船,前往杭州去了。
使团一路上经过吴江、嘉兴、桐乡、最后到达了杭州的武林门外的码头,一路上只见船只如梭,商旅如潮,两岸多有新近开辟的海塘,绵延十余里,宛若巨城一般,让使团众人看得叹为观止,高宠开口询问,随行的镇海军官员回答是排干积水,开辟田地之用,看到路上这番景象,几个知晓此行内情的官员个个脸色惨淡,如丧考妣一般。
使团一行人进了杭州,依照礼仪规矩,高宠立刻将此行的文书递了上去,此时一行人自副使以下,几乎都已经知道了那文书中的内容,稍微有点头脑的,自然都知道吕方根本不可能接受这封文书,这样一来,自己这些使团中人下场自然不会妙到哪里去了。后来从驿馆小吏口中得知,宣武朱温的使者也来了,应该是来与吕方封官修好的,这样一来,众人对自己的下场更是悲观到了极点,那个陈虞侯更是不堪,整日里伶仃大醉,这般下去,只怕再过几日,镇海军不来杀他,他也自己把自己给醉杀了。
倒是高宠还是常态,每日里便是在几个驿馆属吏的陪同下在杭州城内闲逛,晚上便在屋中写写画画,脸上反倒比途中多了些笑容,只是此时使团中各人各怀自家心事,也无人来管他。
过了两天晚饭时分,使团众人正在屋中进食,突然外间冲进来一人来,嘴里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外面都是镇海军士卒,定是来拿我们的。”
屋中顿时哗然,满是叫骂哭喊之声,有的将饭碗丢到一旁,要找路逃脱;有的破口大骂;还有的怨天尤人,后悔不该跟随使团来杭州;有个胆子最小的干脆两眼一闭,仰天倒在地上,居然被活活吓昏了。
正当此时,众人便听到一声断喝道:“噤声!”众人此时已经失了胆魄,被那人一喝,都不自觉地静了下来,一看却是高宠,只见他走到方才喊话那人身旁。沉声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细细说来。”
喊话那人这才哆哆嗦嗦的解释道,原来他本是一名普通随从,看到取暖用的木炭不足了,便到驿馆小吏那边去索要,却看到没人,便去外院寻找,正好看到外面密密麻麻都是顶盔戴甲的军士,他这两日听使团成员私下里经常感叹前途渺茫的话语,一联系起来便吓得狂奔回来报信。
“原来如此!”高宠叹了口气,笑道:“列位想想,他若真要拿我们出气,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闹得满城风雨,应该是有镇海军的高官前来驿馆,那些兵卒应该是他的倚仗,大家只管放心吃饭便是。”说到这里,高宠带头坐下吃了起来。
众人见高宠这般镇定模样,也纷纷坐了下来,毕竟在这种时候,人们还是情愿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消息的,只是众人多半一边眼睛都看着屋外,一边往自己嘴里拔饭,倒是不怕把饭塞到鼻孔里去。
饭没吃两口,院外便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便被推开,数十名披甲持兵的士卒便拥了进来,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兵刃的寒光照在众人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一切都完了!”几乎在使团每个人的脑海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面对着眼前这些武装到牙齿的精兵,即使是那些使团护卫也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开府仪同三司,侍中,同中书下平章事,知淮南、镇海两道节度事,上柱国,吴越王吕方驾到!”正当屋中人心若死灰的时候,门外进来一名青衣文吏高声赞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