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陵亭(本来是广字头下面一个夌字,可是打不出来),壁垒森严,冷冽的空气中传来一阵阵刁斗声,正是王茂章统领的淮南军,相隔三四里外,依稀也可以看见连绵的营垒,便是与其对峙的润州叛军。这陵亭位于常州府城以西五十里,正是与润州丹阳县交界处。相传乃是三国时孙权射虎伤马处,西晋苏峻之乱时,郗鉴领兵守京口,便筑大业、曲阿、陵亭三垒,以分苏峻兵势,其中的陵亭便是此地;隋初杨素平定江南之乱时,在领大军渡江之前,使勇将麦铁杖潜渡至此地探视敌情;唐武德三年,李子通败沈法兴将蒋元超于此地,沈法兴由是弃毗陵,东走吴郡,可见常润两州之间道路交通虽多,可此地却是交织荟萃之地,正是兵法中所说的衢地,王茂章不得此地,不得窥京口,所以安仁义才自将大军筑垒与此地,与淮南军相距。
“该死,台蒙这厮老糊涂了吗?安仁义骁勇善战,麾下皆是百战之余,却说什么分兵去和你共击田覠,你难道不知道敌前分兵乃是兵家大忌吗?”王茂章将手中的书信揉成了一团,颔下的虬髯根根竖起,倒好似一只受惊的刺猬。
“王招讨息怒!田覠所辖的宣州人口钱粮都远胜安仁义,先破贼首也是有道理的。”钱传褄将地上那书信捡了起来,小心的摊开细看,经历过这数月在常州城中的困守,他的脸庞消瘦了许多,多出了几条刚毅的线条,不复过去那种贵公子的俊秀,反而较以前多了一股刚毅卓绝的感觉。
“定然是杨渥那厮出的主意,急着先灭田覠立威,感情他杨行密的儿子立功树威要紧,我王茂章的儿子性命就不要紧了。“王茂章恨声道,他亲生爱子王启年现在还落在安仁义手中,生死不知,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几次前哨交锋中,润州兵也是胜多负少,显示出了极高的战斗力,偏生安仁义一反常态,据险要之地,深沟壁垒,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模样,饶是王茂章久经战阵,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办法,眼下又接到台蒙要求分兵的命令,端得是又急又怒,一时间口不择言,竟然连这等不敬之语也脱口而出。
“王招讨慎言,慎言!”一旁的钱传褄赶紧劝阻道,他此时也十分尴尬,毕竟王启年也是为他和李遇断后才落入安仁义手中,按说王启年落到这般下场,他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偏生他又是杨行密的女婿,杨渥的妹夫,王茂章说出这等话来,便好似也在责备他一般。
王茂章话一出口,便知道说错话了,正好钱传褄前来劝阻,便顺势借篷下帆,坐在胡床上一言不发的生闷气。钱传褄站在一旁也颇为尴尬,正要哦找个借口出帐去,却听到外间一阵脚步声,便听到外间有人禀告道:“禀告王招讨,常州李刺史那边有消息传来,吴王遣亲兵左衙指挥使徐温领兵万人渡江,大概两日后便会赶到。”
钱传褄闻言不由得一喜,对帐外高声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吧、”然后转过身来,对王茂章笑道:“王招讨,有了这一万精兵,无论是分兵还是不分兵都可以了。”
王茂章脸上却是悻悻然的:“还能不分兵,那杨渥定然也给广陵写了信,若我猜的不错,那徐温便带来了吴王让我分兵的书信,这一万兵也就是拿来堵某家这张臭嘴的。”说到这里,王茂章声音突然小了许多,喃喃的骂道:“连徐温这等无能之辈也能统领一万大军,这年头还真是谁会拍马屁,谁就能升得快。像我这等大老粗,等到吴王不在了,也就是回家种田的命了。”此次渡江的淮南大军,以台蒙为宣润招讨使,王茂章为招讨副使,可是两人无论是资格战功都相差无几,加上台蒙、杨行密也都知道王启年在安仁义那边为俘之事,所以台蒙和杨行密并不愿意直接以强迫军令的形式来命令王茂章,给他增援一万人也有补偿之意。
一旁的钱传褄低下头,装作收拾几案上的文书没有听到王茂章这些不敬之词的模样,他此时心中唯一关心的就是早日平定田、安之乱,报杀父之仇,像这些牵涉到淮南军内部矛盾的事情,他不想沾手。
润州,馆驿,王许端坐案前,一灯如豆,面前放着一本《左传》。吕方曾经买军粮甲杖与安仁义,淮南大军渡江之后,运送粮食军资的行动便停止了,可是安仁义还有数万贯的余帐没有付清,王许便留在润州,一方面收回剩余的账目,一方面观察战况,然后第一时间通知回杭州本部,可安仁义也对其颇有戒心,就将其安置在馆驿之中,外松内紧,便是出门也有几名军士跟随,王许索性便整日里呆在馆驿之中,读书习武,负责看守的驿吏也渐渐懈怠了起来。
王许坐了许久,觉得腰间有点酸,正要起身活动一下,听到门外几声敲门声,接着有人道:“王校尉,小人是送夜宵来了。”
王许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麻了的双腿,随口应道:“进来吧。”
随着咯吱一声,门外进来一个灰衣奴仆,手中托着一副托盘,上面放着四个盘子,还有一个放在温水筒中的一壶酒,说实话,虽然安仁义对王许看守甚严,可招待的确是不错。那灰衣奴仆将酒菜在几案上放着完毕后,躬了一躬,道:“王校尉请慢用,那壶酒是为您特制的,请定要细心品尝。”那奴仆在“特制”这两个字上还加重了语气。
王许闻言一愣,见那奴仆退出门外,将房门带好方才离去。王许走在几案前,从温水筒中取出酒壶来,大概酒壶盖子一闻,的确其中装的是上好的黄酒,温的正好入口,他又将酒壶上下摆弄了一番,全无异状,最后将那温水筒拿起一看才发现筒底凹进去的地方粘着了一个小纸包。王许不动声色的将那纸包纳入袖中,站起身来,来到门边看了看门外无人,方才小心的将那纸包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藏着一张素帛,上面写着一行字:“明日请到城南徐记成衣铺一会。”,却没有落款,王许回到案前,随手将那素帛在灯上烧了个干净,方才将那酒菜吃了个干净,便上床就寝了。
次日,王许便说在馆驿里呆的闷了,要出去转转,那驿吏也不好阻拦,便派了两个精细的手下跟随王许同去。王许一路上倒是进了六七家铺子,都买了些物件,让那两人抱在怀里,这两人见王许果然是闲逛,警惕之心也就渐渐松弛了下来。
一行人到了城南的徐记成衣铺,王许走了进去,要做几件四时衣衫,伙计便领着他去量衣服尺度,这两名随从也不好意思尾随进去,只得坐在外间相侯。王许进得堂后,却只见一个约有四十出头的富态汉子对其拱手作揖道:“王坊主可还记得徐某?”
王许闻言一愣,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好不容易才想起此人便是徐方,昔日丹阳豪族之乱时,便是他送出信来,出首告发,范尼僧才那么容易的平定了豪族之乱,徐家也得了许多好处,成为丹阳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子弟也都有在莫邪都中从军的。赶紧低声笑道:“末将如何会不记得,徐家主进来可安好。”
这徐方凭着当年的功劳,这些年来历任丹阳守将都对其另眼相看,着实家业发达了不少,此时只见他一身肥肉,稍有举动便浑身乱颤,陪笑道:“托吕相公和安使君的福,还过得去,今日邀王坊主来这里,却是有件事情相求。”说道这里,那徐方便屏退了旁人,低声叙说道。原来自从吕方前往湖州,留在丹阳的那部分军队便成了安仁义的麾下,他们在丹阳多有田产,也不愿意弃家别子,去赌那未知的未来,可是田安之乱后,尤其是吉阳矶一战之后,淮南军控制了长江的制江权,淮南大军可以源源不绝的从江北来到江南,虽然现在田、安二人还没完蛋,可如果没有外来的大援,失败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于是这些旧日的莫邪都部众便想重新和旧主联系起来,免得安仁义败后,他们遭受池鱼之殃,徐家多有子弟在莫邪都旧军中,便遣人买通了驿馆中的奴仆,送信与王许,想要打通这条渠道。
王许听完后,沉吟了片刻,答道:“某此次奉相公之命,前来润州,除了收回旧账,还有探查军情之外,并无其他任务,尔等所言之事吗,我会通告相公,可某家也无法保证有什么结果。”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徐方脸上的肥肉都挤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烦请坊主报与相公,吾辈皆相公一手一脚打磨而成,若相公一纸信来,便是水里火里,也绝不皱眉,请相公深思。”
王许笑了笑,他自然不会全信眼前此人之话,若他们对吕方这般忠诚,当年吕方被委任为湖州刺史时,他们为何没有抛弃田宅随行呢?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外面那两人等久了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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