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陈允走出屋外,吕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方才何尝听不出对方话中的未竟之意,只是为上位者,从某种意义上也不希望手下太过于团结,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去也就行了,重要的是现在能维持住面上就行,南边福建王审知虽然占领了福建,可当时的福建不但土地贫瘠,人口稀少,而且内部有大量的山地还是半独立的土豪控制,他能拿得出的人力物力很有限,更重要的是福建虽然和两浙边境线很长,可是适宜用兵的进军道路不多,只要自己内部不出什么问题,就不用担心对方玩出什么花样来,倒是杨行密的平乱之战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自己在这个时候该做些什么呢?
常州,晋陵,行进间大军将官道塞得满满的,视线所及之处,满是飘展的旗帜和金属的光泽,淮南大军的队伍看不到尽头,连江南湿润的空气中也弥漫着尘土的气息。
“台将军,我等如此行军,何日才能赶到宣州,为何不让我领一支轻兵,兼程而行?”说话的这人身披华丽的描金明光铠,正是杨行密的嫡子杨渥,他此次随王茂章、台蒙二人领淮南大军渡江讨伐田覠、安仁义二人,他们在常州渡江之后,首先解了常州之围,将被围在城中的钱传褄解救出来,然后便分兵两路,一路由王茂章领兵继续进攻安仁义,而另外一路则由台蒙、杨渥二人领兵由晋陵、义兴,出宣州广德,进攻田覠。可是一路上台蒙行军十分缓慢,全军每天只行军半日,到中午时分便停下来筑营休息,每日里行军不过二十里罢了,把个年轻气盛,恨不得插翅赶到宣州将田覠一鼓歼灭的杨渥憋得几乎要冒出火来。
一旁身为一军主将的台蒙身上此时并没有向杨渥一般披着那般华丽的明光铠,而不过是一件寻常的鳞甲罢了。已经年近五旬的他,在杨行密麾下身历何止百战,杨渥虽然倚仗父荫,已经是司徒的高官,可在其眼里还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罢了,杨行密此番让其子随军同行,目的也是为了让其见识一下如何指挥大军作战,为将来接班做准备。只见其好似充耳未闻一旁的杨渥的问话,只是全神贯注的看着四周的地形,不时让旁边的押衙取出地图相比对,并排除哨探去要害处探察。见状杨渥虽然十分恼怒,可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嘱咐,还是强自忍了下来,将头撇在一旁,只是跟自己生着闷气。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台蒙方才转过头来,笑道:“司徒身上这副铠甲倒是别致的很。”
杨渥冷哼了一声,答道:“这乃是一个藩商送给某家的,台将军若是喜欢,回去后我让那商人再送一副来便是。”
台蒙笑道:“那倒不必了,这铠甲如此华丽,若是在朝堂之上也就罢了,在战阵之上还是太惹眼了些。”他的眼下之意很明显是说这副盔甲并不实用,在战场上很容易成为敌军弓弩手的目标。
杨渥没有答话,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台蒙也不再继续劝说,自顾道:“司徒方才问本将为何不兼程而行,其原因有二:其一,田覠乃淮南宿将,多有谋略,而且我军侧面的湖州吕方那厮非良善之辈,,不可不防,每日行军二十里,士卒有余力迎战,宿营皆深壕高垒,不虞敌兵偷袭,勿持敌不来,但持我有备。其二嘛!”说到这里,台蒙顿了一下,看了看杨渥脸上的表情,见其虽然没有转过脸来,可显然注意力还是在自己的话语上,暗想:“此人虽然倨傲了点,可到底是吴王之子,乃是将种,关键之后还是知道轻重的,这番好生历练一番,也能继承这一番基业。”想到这里,台蒙才开口道,声音却低沉了许多:“田覠此时正集重兵于芜湖,进攻李神福,我们这边行军越慢,他从广德、宣城那边调走的兵力的就越多,等到他得到我军出现的消息,又得从芜湖那边赶回,必然人马疲敝,我等便可以逸待劳,一鼓而破,这便是兵法上攻其必救,致人而不致于人的要诀。”原来李神福于吉阳矶大破田覠部将王坛、王建二人后,田覠大怒,便收拾二人败兵,准备进攻李神福,而李神福一面坚壁勿战,一面派出信使给杨行密,让杨行密出兵渡江,夹击田覠。坚壁勿战,一面派出信使给杨行密,让杨行密出兵渡江,夹击田覠。淮南大军渡江之后,台蒙解常州之围后,便引兵南下,绕过润州,直取宣州,和李神福隐然间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
杨渥也是个知轻重的,此时已经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没有方才那副不置可否的颜色,恭容道:“多谢叔父指点,小子方才不敬之处,还望见谅。”他此时对台蒙以叔父相称,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也拉近了不少。
台蒙笑着摆了摆手,道:“罢了,某家与你父亲乃是贫贱之交,又是乡党,你年少气盛,又几分没想到的,又有什么打紧的,不过。”说到这里,台蒙的语气变得凝重了起来,道:“若你要继承你父亲这番基业,可不那么容易,如今乱世之中,人心诡诈,例如田、安二人,那安仁义额也就罢了,本是沙陀异种,叛服不定,唯力是从;可田覠也是我们自家的老兄弟,不但是杨王乡党,而且还是同坊里的,杨王以宣州这等起家的地盘与之,待之可谓不薄,就算有什么冲突之处,又何必闹到这般兵戈相见的地步呢?”说到这里,台蒙这暮年老将也不由得胡须微颤,神色黯然,显然即将于田覠这等昔日的老友交战感到万分的无奈。
当田覠得知台蒙大军的消息时,淮南军已经穿过了常州,进入了宣州地界,田覠立刻退兵至芜湖,留其将康儒领精兵二万及王坛、汪建水军残部屯守芜湖,以拒李神福部,自己领步骑赶往广德,同时派出哨探去探听淮南军的消息。
广德,位于宣州东南角,与湖、杭二州接壤,此地山谷盘纡,襟带吴越,州东六十里苦岭关,再往东行不远处便是蛇颈关,然后便是湖州安吉县;而向南行,沿山路便是独松关,可以直通杭州。一旦台蒙夺取此地,便可以隔绝镇海军和宣州叛军的联系,防止吕方可能的援助,而且此地无论是北上进攻芜湖,和李神福夹击留守在芜湖的叛军还是进攻宣城这一叛军的巢穴都有便利的通道。而如果田覠占据了此处,便能将淮南军堵塞在崎岖的皖南山地中,迫使其退回原处,他就可以利用自己内线机动的有利地位,利用时间差,集中优势兵力逐个攻击分成三块的淮南军,取得最后的胜利。
天复三年十月,两军于广德相遇,由于台蒙治军严整,宿营戒备森严,宣州叛军密探无法靠近军营,只能在远处通过营地的大小和灶台的数量来判断淮南军队的数量,而久历战事的台蒙让两伙将士挤在平日里一伙将士的帐篷里,灶台也只挖平日里一半的数量,因此田覠也就低估了淮南军的数量,误以为自己有兵力优势的田覠选择了野战,可是当两军对垒之时,他惊讶的发现对面的敌军比情报中描述的要多得多,不由得又惊又怒,列阵的宣州军将吏看到淮南军的壮盛军容,士气也低落了不少。
正当此时,淮南军的阵中冲出十余骑,这队人马到了宣州军阵前约莫一箭之地方才停下,为首的那骑高声道:“郭师从、沈文昌、郭行综何在?”
宣州军阵中士卒不由得面面想觑,对面那骑口中三人都是宣州军府中的人物,郭师从和郭行综乃是宣州军中有名的骑将,万人敌一般的人物,而沈文昌乃是田覠的观察牙推,也已经投至吕方麾下的骆知祥其名,文笔精致,田覠起兵叛乱,为之起草檄文的便是此人。有些眼尖的宣州士卒已经认出了喊话那人便是敌军统帅,涟水制置使台蒙,一时间宣州军镇中哗声四起。
台蒙一面在宣州军阵前来回驰骋,一面高声将他们何时投军,立下何等功劳,何时升迁等等一一道来,最后停住坐骑道:“汝等或为淮南骁将,或为能吏,古人云‘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吴王待尔等不薄,由行伍间提拔至今,汝等或受人蒙蔽,或为人挟持,如今还不速速弃兵归降,吴王心胸宽广,定然既往不咎,”
台蒙话音刚落,宣州军阵中的声响越发大了起来,士卒们自相低语,将吏们也神色怪异,台蒙方才所言的数人,郭师从和郭行综二人倒也罢了,那沈文昌为田覠起草檄文,几乎将杨行密祖宗三代都骂的狗血淋头,可听台蒙口中所言,连他杨行密都可以既往不咎,这军前数万人面前,说过的话可没法不算数的,而且杨行密一直以来对叛将也都宽宏大量,没有秋后算账的前科,这些叛军作战的决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杨行密的报复,现在看到对面淮南军军容极盛,又去了害怕之心,死战的决心一下子就少了许多。